走在明府的路上,明安国一点也不舒服,总感觉哪里不太对劲,抬头再看明见心的背影,好像一座小山一样笼罩自己身上,给他一种自己被对方完全压制住了的感受。明见心哪管他想的是什么,径自凭着记忆往前厅走,走到了前厅门口,也不等仆人通报,抬脚就走了进去。
前厅内,明泰正在首座的太师椅上安坐,不知道是不是等得不耐烦了,正端起茶水往嘴里送。一见明见心进来,明泰心中暗暗皱了一下眉,面上却还是优哉游哉地喝完了这一口水,才缓缓地放下茶杯。
张氏则眼尖地看到了明见心身后的明安国,从座位上站起来身,一脸慈爱地迎了过去。
“回来了,我儿辛苦,快坐下喝杯茶水,一会儿就让厨房开饭了。”转头看向明见心时,张氏的脸色依旧不变。“回来了,你也坐吧...”
张氏话还没说完,就见明见心已经毫不客气地坐在了明泰下首的位置,也就是刚刚张氏站起来的地方。本来面上装得慈爱的张氏这下也顾不得脸面,阴沉下了面孔,厉声问道:“你这是做什么?怎的这么没有规矩?这是你能坐的位置吗?!”
“这怎么就不是我能坐的位置?”明见心抬眼斜蔑了对方一眼,将台面上的茶杯不耐烦地推向了一边,示意旁边站着的小厮再给她倒一杯。小厮见这架势,不敢动作,明见心就站了起来自己走过去拿过茶壶茶碗,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我堂堂大齐皇帝亲封的燕南侯,没有资格坐在这个位置上吗?怎么明家的规矩,如今已经大过天家了是吗?”明见心也优哉游哉地喝下一口茶,缓缓地问出了这个问题。
“你!”张氏立马被噎住了,她没想到明见心出去也不过三年时间,回来竟然就变得这般牙尖嘴利,跟当初那个唯唯诺诺话都不敢说的小孩儿相差也太远了,她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到底该如何反驳。
明泰心里‘咯噔’一声,他听说了最近明见心跟大长公主走得近的事情,如果这话是明见心自己要说的,那他还能搪塞应付过去。明泰怕的是,明见心这么一开始就出口不凡,是大长公主教她这么行事说话的,如果是这样,那这岂不就是大长公主对他明家的试探?说好听点是试探,万一不仅仅是试探,而是构陷?那这是不是就意味着皇上要对他们明家下手?明泰脑海中百转千回,不知道明见心此举究竟代表着什么意义,却也只能想办法出言安抚。
“大齐的燕南侯自然是有资格坐的,燕南侯可是我大齐的有功之臣,就是坐在老夫现在的位置也无可厚非。只不过你母亲还当你做当年那个普通小孩子,都是一家人,哪里需要讲那么多规矩,你想坐这里就坐吧。”
“既然不用讲规矩,那我想坐那。”明见心指着明泰的位置说到,得寸进尺的时候也是面无表情,明泰退一步她就要逼上前去,逼到他退无可退。
“你不要太过分,虽然你是皇上亲封的燕南侯,可你也是明家的女儿,明家就是这么教导你不尊父母,母无长兄的吗?!”明安国这个时候跳了出来,他忍了明见心很久了,明见心这样叛逆的举动,可算给了他一个教训她的理由。
“明家怎么教导我的,有人可比你更清楚。”明见心说完瞟了张氏一眼,她不想再称呼这个女人为母亲,虽然她确实是这个女人怀胎十月生出来的,可是这个女人的所作所为,配不上‘母亲’这个称呼。明安国见她瞟了张氏一样,也看出来她的意有所指,不过他觉得自己的母亲就是这世界上最贤良淑德,最完美的女人,根本就不觉得母亲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地方,一定是明见心气量狭小,怨恨于母亲对她的教导。
“明家给你吃给你穿,还给你请老师教导你文治武功!你能取得今天的成就,哪一个不是靠明家带给你的?!如今你翅膀硬了,就要翻脸不认人?!今天我偏要论出一个理来,将来就是闹到皇上那里,也是我明家占理!”明安国这番话说得义正言辞,明泰老狐狸还在自己的位置上坐着不吭声。虽然他没有话说,但是如今这个默许的态度,摆明了就是认同明安国说得这些话。
“明家给我吃的是什么穿的是什么?吃的是剩饭!是我去厨房偷出来的剩饭!穿的是什么?是小的夹脚鞋子!我小的套不进去的衣裳!我当时候还以为明家因为太过清廉,所以没有钱财只能如此。后来我看名相那十六人抬的大轿子,也不像是没钱的样子,怎么有钱雇十六个轿夫抬轿子,没钱给自己的女儿换件合身的衣服,换双合脚的鞋子?”
明安国听到这话,顿时觉得荒唐,他认为这些事情不可能会在明家发生,他看向了自己的母亲,母亲却在听到了明见心的话之后扭过了头不去看她。明安国虽然不是明泰这样的老狐狸,可多年来在官场上莫怕滚蛋,他也能看出来人的一些真实情绪了,母亲张氏这个样子,摆明了就是心虚。明安国见母亲这个样子,心头震惊,他没想到一向温柔贤良的母亲,竟然真的这么亏待一个小女孩儿。哪怕就是街边捡来的下人,他都没见母亲苛待过,那这又是怎么回事?他回头再看父亲脸上的表情,面无表情,可是隔着空气他也能感受到父亲的怒火。明安国知道,父亲那十六人抬的大轿子就是家长不能提的禁忌,因为那代表了父亲曾经得意忘形的糊涂。
明安国一时之间心头百转千回,明见心却没给他慢慢接受的机会,像是要将儿时受到过委屈一股脑子全发泄出去一样,讲述着自己这些年来曾经遭受到的虐待。
“还请老师教我文治武功?哼。你出去问问,有哪家孩子三五岁就要在寒冬腊月里站桩扎马步的?你们请的文科老师,最后不全都成了你明安国的老师?与我何干?我问你!你明安国做错事,你的母亲怎么罚你?”
“我...我?我...母亲从不曾责罚于我!”突然被明见心点名,明安国一时之间没能反应过来,反应过来之后,立刻坚定且骄傲地回答了她的问题。
“好!可真是你的好母亲!你可知道我犯错了你母亲怎么责罚于我?”
“笑话!母亲贤良淑德,连下人都不忍心责罚,怎么会责罚自己的亲生女人!你不要血口喷人!”明安国此时心中已经十分明白,很可能明见心说得就是真的,可是他还是努力地反驳,努力地维护着自己心目中那个良善的母亲。
“好!那就给你看看!”明见心撩起了自己的胳膊,一直撩到了肩膀,雪白的胳膊上猝不及防地出现了一些斑驳交错的疤痕,看着像是鞭痕,又像是钝器留下的伤痕。“这是你母亲亲手打的,我的上臂,大腿,后背,屁股,只要是你们看不见的地方,全部都有!你要是还想看,我还能给你看看其他地方的!”
“你你你,你还要不要脸?!快把衣服放下,一个官家小姐,简直有辱斯文!”明安国被那伤痕所震撼,又觉得明见心在大庭广众之下露出自己的上臂简直就是无视礼法,气急败坏地在那里喊着让她快点把衣服放下来。
明见心放下了衣服,冷笑着对明安国说:“是啊,我一个官家小姐...好一个官家的小姐啊。”
明安国听到明见心的话,立马冷却下了自己被愤怒冲昏了的头脑。是啊,她明见心好歹也是一个官家小姐,怎么就能有这么一身疤痕,这将来可还怎么嫁人?虽然伤痕全在看不见的隐秘之地,可是成亲之后,男子怎么能发现不了这些?到时候她要如何解释?
“你从小性情乖戾,我如果不对你严加管教,恐怕你长大了出去会生事端啊。你小小年纪,就能捏死许多的鸟雀,这放在谁家能不害怕呢?可能我是对你管束得有些严苛,可我也都是为你好啊。”
“好一个为我好啊...你是不是觉得我那个时候小就不记得事情?”明见心怪叫了出声,脸上满是嘲讽。“我那个时候三岁,清楚地记得明安国因为看见藤条打人出红印子觉得好玩,寒冬腊月里命令仆人扒光了一个侍女的衣服去打她的后背。明安国打累了,便让身边的小厮去打,这个女孩儿差点被活活打死。我还记得她叫什么,她叫春红!明安国,你可还记得春红吗?!”
明见心的声音如同一记惊雷在明安国的耳边炸开,这件被他埋藏在记忆深处的事情再次浮上了水面,他才惊觉自己小时候原来竟也是这般荒唐。
“你是不是以为春红死了?春红她没死!但是她被你的好母亲许配给了当初打她的小厮,那个小厮觉得她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扒光失了名节,又不敢违抗你母亲的命令,娶了春红之后日日在家虐打。春红逃过了你的毒手,终究是没能逃过你母亲的毒手!”
“你说,你这么为我好,怎么不这么教导教导你的好儿子?你看看他才八岁就做出这种荒唐事,为什么不严加教导?!还要逼死那无辜的侍女?!”
明见心瞪着张氏,她要看看张氏还有什么借口,还有什么托词。
“够了!”
明泰本意是想让明安国和张氏一起,一刚一柔,震慑住明见心,然后他再出来打一个圆场,彻底把明见心给唬住,留在明家。没想到事情竟然朝他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向去了,他也只能出来制止,再继续说下去,明家的脸面就彻底丢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