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舟又开始了他拎水桶打水的人生,来来回回跑了两三趟。
小椿和她的盆儿一并泡在桶里,边哭边稀释土中的那些肥料,能看得出她是真恶心,甚至自己动起手,用茶碗舀了兜头往脑袋上浇下去。
嬴舟支着下巴在旁观察片刻,发现有晶莹的水珠不时从叶片内冒出——并非是擦洗沾上的那些。
……原来树叶也会哭啊。
“你不知道,他一把揪着我的头,径直就从土里□□了。”小椿一抹眼泪,像个受气的小媳妇,“我都没来得及呼救。”
“人族那么喜欢主动给人帮忙的吗?这个种族也太勤劳了吧。”
言罢,低头嗅了嗅自己的枝叶,当即痛苦得狠狠皱紧眉。
在山中天生地长,未开灵智前,她也仅是靠腐烂在根下的枯叶果实改善饮食,不得不说,人实在是个神奇的族群。
小椿从前只知道他们会巧妙地利用万事万物,没想到连此等污秽也不放过,还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夜香”,两者之间未免差得太远了。
她轻叹。
眼下吸了一干浊气进去,也不晓得要吐纳几个夜晚才能完全净化。
嬴舟就坐在花盆旁边,搭着两条胳膊,一言不发地听着她喋喋控诉。
“好像怎么洗都有股味儿……如果可以换土就好了,可这些都是从白於山带来的,离我的本体近,倒还能蹭点里头的灵力。”
“噫——”
后者啧啧皱起五官,“为什么他们可以随时随地地掏出这种东西……”
她满腔的叨叨还未说完,手里的枝叶忽被人当空接了过去。那动作很轻柔,依稀能从指腹间感觉到滚烫血液流出来的热度。
小椿蓦地一愣,朝头顶落下的阴影扬起脑袋。
嬴舟正拿着一块巾布,垂首细细地替她擦叶子,鬓边凌乱的小碎发意外地像是一双耳朵,随着他低头的动作耷拉下去。
“是我的过错。”
他浇上一瓢清水,嗓音不轻,但略微沉郁,仿佛悄悄话一样,“不该把你一个人丢在客栈里。”
小椿任由他用浸湿的绢帕洗刷自己的枝干,目光一眨不眨,好长一段时间里,静止得像棵沉眠了的树苗。
“下回出门,我尽量带上你。只不过抱一盆草四处闲逛似乎有点惹眼。”
“不知有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比如另换个小盆儿?嗯,要么用黑布罩一罩,可以装作鸟笼……小椿?”
嬴舟发现她没声响,不解地唤了声。
戳在土里的树枝终于有了动静,带着几分感慨地托起脸颊,语气轻倩而美好,“嬴舟,其实你平时就该多说说话的。”
“你声音很好听。”
他拧巾布的手几乎是当场一顿。
微尖的耳朵瞬间扇了扇。
目光好似无处着落般闪烁片刻,才接着把拧水的动作完成,嗓音低低的:“有吗?”
“有啊。”小椿支起身,“在我见过的人之中,你的最好听了。”
嬴舟不以为意地嗤笑,给她擦脸,“你这辈子才见过几个人?”
“见得不多,可是也听了不少。”她据理力争,“满大街那么多人,一路行来,还是数你的嗓音最漂亮。”
“声音也能用漂亮?”他对此深感怀疑,又忍不住问,“哪里漂亮了?”
“就……”小椿抱怀认真思忖,“比旁人的干净温和,以及……音色会有那种,不太明显的回响,像古琴。”
少年拎起水桶若无其事地往门外走,“那是犬类的特点,大家都这样。”
“怎么会,就算是特性,你的声音也是你的声音啊。”她在背后锲而不舍,“嬴舟,再多说两句嘛。”
他头也没回,“出去了。”
屋门“哐当”掩上。
嬴舟靠在门外,先是举目去看客栈陈旧斑驳的屋顶房梁,好一会儿才低下头,握拳在手,欲盖弥彰地遮住唇角。
木制的楼梯狭窄陡峭,他难得有耐性一步一步地走。
其实扪心自问,前些时日,他真的有过念头想送这只树精回白於山。
嬴舟自小独来独往,习惯了一个人闯荡,小椿的聒噪与麻烦,使他几度打算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