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得出面前的女孩同一般的女孩子不一样,稳重,沉静,深不可测。李太太也知道用“深不可测”来形容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未免有点夸大,可她自觉自己用此精准。倒不是她妄自托大,而是她相信面前的陈涌星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不过李太太并不会因此担心什么,她明白租客和房主之间又不是交朋友,她需要一个交得起房租又不会觊觎她财产的房客,而陈涌星又是最合适的一个。
老天巴巴地把钱送到她手里,她哪有不接的道理呢?
李太太倚在楼梯把手上,歪着头看了看手里沉甸甸的大洋又看了看三楼冒出来的灯光,一双桃花眼更是甜的能滴出蜜来,转身也回了房。
涌星进了屋来不及洗漱,就连忙锁上了门,拉上了窗帘。看得出来李太太是十分懂得享受生活的人,三楼的房间看得出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住过人了,可是房间依旧一尘不染。被褥都是清冽的阳光味,屋子里有淡淡香味,丝毫没有霉味。
屋子陈设简单,屋里有一扇大窗,窗下是一张书桌,单人床和衣柜都挨着墙整齐排好。
涌星坐在床上,直等到楼下的李太太没了声音,她才将一直贴身带着的行李箱打开。
只见箱子里装着两三件换洗的衣物,一个巴掌大的笔记本,几本她读书时就很喜欢的旧书和一张她在日本留学后的毕业合影留念。
涌星坐在床上,将相片拿起来,刚刚受冻的手还有些不受控制,她一不小心手就在相框背后轻轻一刮,只听“噗”的一声,一张小一点的相片掉落下来。
涌星望着掉落在地上的相片愣住了。
相片里的两个人站在深秋洒满金黄落叶的庭院里。
照片里的她穿着普通的女校制服,留着花童头,脸上挂着少女特有的羞怯又欲盖弥彰的笑。她身边的男人很高大很瘦削,一副金丝眼镜挂在他高挺的鼻梁上。
他的嘴唇很薄,一双剑眉总是皱着,即使笑起来也让人觉得十分严格。
相片的左侧落款是手写字迹的“爱多亚路5号陈公馆”。
时间是1928年的11月。
涌星望着地上的相片喉头微动,终于,还是捡了起来,仔细擦了擦后将其依旧放回合影的后面。之后自己找了盆来洗漱休息。
三楼的灯光终于熄灭了。
一夜无梦。
昨夜睡得太好,以至于涌星起床时神清气爽的状态都让她不敢置信。
她许久没有睡过这样好的一个长觉了。涌星还记得他刚出事的那段时间,她几乎成宿成宿地睡不着觉,即使实在困得厉害也不过睡上半个小时就会被噩梦惊醒。梦里的内容她早已记不清了,但无论发生什么,都最后都会响起一声枪响。
接着她惊醒,发现枕头早已湿透。
她曾经天真的以为自己这一辈子只怕是都听不得枪声了,可很显然,时间是最无情的良药。日子一天天的过着,她还没来得及忘记他的名字,却早已对枪声漠然对之。
啧,怎么又想起他了。
涌星回过神来,懊恼地在心里痛骂了自己一顿。她的耳边响起了女人的声音。
“陈涌星你要记住,既然你选择了这条路,你就要舍弃你身体里一切不必要的东西。”
“最先要被舍弃的,就是你毫无用处的感情。”
“不然,它们总有一天会化成尖刀刺进你的胸膛。”
陈涌星长呼了一口气,她觉得自己今天真是奇怪极了,想起了很多许久未曾想起的人,记起来很多许久未曾记起的人。
推开窗户,窗户对面就是邻居家的窗户,中间是用来晾衣服的长长竹竿。
对面那家看起来没人的样子,可是竹竿上却挂满了各色男士衣裤。
看样子对面住了个年轻男人,涌星望着随风飘舞的两节长长的裤管发呆,看样子还是个高个子男人。
楼下依旧是梧桐弄的邻居们吵嚷的声音,王家妈妈正大声地吆喝他儿子起床,有人坐在楼下唱滑稽戏,卖菜的小贩们挑着扁担从牌桌旁穿梭。空气里是热油滚锅的扑鼻香气。
看来这的确不是个适合长住的地方啊,陈涌星在心里叹了口气。
楼下的王叔围着白围兜仰头问她昨夜睡得习惯,她低头微笑说很好。
梧桐弄是个好地方,只是不适合她。
不适合她这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