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活,卦却虚。
可人言却比不得一卜卦象来得重。
沈离枝同情那位侍郎家的小姐。
“可笑!婚姻大事乃父母之言,岂有问女子一说?”
陈谈顿时不高兴了,张口就反驳。
虽然沈离枝是太子身边的女官,可是到底还是个女子,且一个未出嫁的女子,怎可以参与谈论他人的婚事。
所以他怒目而视,瞪向沈离枝,像是她所言是滑天下之大稽。
真是岂有此理!
面对陈大人的愤怒,沈离枝只颔首点头,像是认可他所言,随后又温声问他:“是啊,婚姻大事既是父母之言,那敢问大人所求的道长算是令郎的哪位?”
一语落,那道温柔的嗓音也宛若变得极为锋利。
一下扎得陈谈张口结舌,接不下这话来。
上玄天的道长算谁?为何能对他们子嗣的婚事指手画脚?
就差没直接挑明直言,两位大人是要将儿子送给道长做干儿子了吗?
一向伶牙俐齿的陈御史刹那像被人拔了舌头一样,笨口拙舌,只能干瞪眼。
等一息过后,百转千回的心思归笼,陈谈又倒抽了一口冷气。
他并非没有注意到,而是身在其中,随波逐流,自然便都忽视了。
上玄天的道长随便一卦,就能牵动上到皇帝下至百姓的言行举止,小到百姓婚嫁,大到国家政事。
要不然为何会有天下三分,皇帝一分、国师一分、太子一分之说。
可是这天下本该是李氏皇族的,这鹤观海何德何能来瓜分大周?
细思之下,让人如坠冰窟、惊恐万状。
“这……这……”陈谈吞了一口唾沫,看了看沈离枝又看了看太子,忽而抬袖擦了擦额头上流下的冷汗。
“咋了,这和道长有什么关系?”
和文官的敏锐心思不同,缺心眼的武官刘仰并没有察觉出端倪,听见沈离枝似乎在影射他们,就怒冲冲道:“你不过一女官,休要混淆视听……”
刘仰出自草莽,生得高大不说,粗眉铜铃眼,头发丝犹如炸开毛的狮子毛,那模样还挺唬人。
沈离枝出身抚州,很少见如刘仰这样粗旷大汉,冷不丁被他瞧一眼,犹如被恶鬼盯上,不由自住脚步便往后退一步。
是本能地退让这武夫的满身煞气。
李景淮察觉到她后退的动作,微一抬手,像是划出一道鸿沟,阻拦在两人之间,他抬眸便对刘仰冷冷道:“你骂孤的人?”
沈离枝看着抬起的那只手,横于她身前,袖摆垂下,宛若一片屏障。
挡去了扑面而来的狂浪暗涌,
就像在他身后,永远会是安全的。
刘仰没想到太子会对一个女官护短,顿时后背窜起一阵冷战,彻底销了声。
他讷讷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陈谈比他反应快,扑通一下跪下,“下官糊涂啊!——这就回去撕了那卦象,再也不提此事了!”
见老对头突然就放弃,刘仰虽还是摸不着头脑,但为官数年还是练就了一身见风使舵的好本事,他也利索地跪下,跟着喊:“微臣也知错了!”
“上玄天自建观以来,在大周所行之事,桩桩件件有目共睹,若说他们无意渗透朝堂,孤可不信。”李景淮顺势放下手,手指转动在扳指之上,“诸位大人,当有自己的决断力。”
陈谈叩首,“下官惭愧。”
见陈谈是个聪明人,李景淮脸上的郁色终于散去一些。
他虽然大刀阔斧地想要洗掉启元帝留下的腐朽与淤泥,可也并不妨能从这堆烂泥中找到几个中用的石子,留下。
“严家之事,大理寺与御史台多有冲突,然此事已毕,前嫌当尽释,若哪日孤还见你们挟嫌报复、假公济私,孤这句话还留在这里。”他手指着脚下,嘴角勾起一丝残酷。
两人一扫他的黑靴,齐齐把头叩地。
太子这还是在威胁他们,要送他们下去啊!
沈离枝见他指地的动作,忍了忍,可是想到太子也并无太过分的言语,算得上是他目前这个情绪下最‘和善’的一面。
只是他这动不动想shā • rén了事的念头只怕一时半会是改不去的。
两位大人带着一背的冷汗,软着腿脚被送了出去。
沈离枝向常喜道了一声,紧跟着推门随着两位大人,下了楼梯。
“两位大人且慢。”
陈谈和刘仰被这道温婉的声音叫住,在台阶上停步,回头看是太子身边的那位女官追了下来。
“大人有事?”陈谈见识到了太子的维护,便重新打量起她。
这位女官年纪很轻,琼姿花貌,还一脸稚气,眼睛不染纤尘,还没来得及学会审时度势。
这样的人向来不会被这些老臣放在眼中。
她们太过容易被一眼看穿,也太容易被翻涌的浪潮打灭,在他们心中不值一提。
陈谈还是转过身,为她这一声停下了步伐。
因为是太子身边的人,他才客气地称了一声大人。
“哼,大人。”刘仰也跟着怪哼了一声,他还在为刚刚的事耿耿于怀。
他们大理寺明面上投靠了太子,成了太子手上第一把刃,可太子却摆明没有将他们放在心上。
他还在暗暗驯养着东宫里那一窝雏鸡,等着旭阳高升时,拎出来,取代他们的位置。
沈离枝走下来,对两人行了一礼,温目微弯,唇角带笑,“下官不敢,陈大人和刘大人勿怪,适才殿下心情不好,并无谴责训斥之意。”
这句话一出,两人神色一致的难看。
太子怎会是无意谴责,就差没直说,下一个拿他们开刀。
沈离枝哪会看不出他们心底所想,她继续道:“两位大人都是大周的股肱之臣,大周的将来依然要大人们扶持,殿下一心为国为民,其势如破竹,才会如此强硬,大人们若是顺风而行,顺势而为,滔滔风浪又有何惧?”
她还不懂得藏话,一番话说得这样直白,让两个老臣都目瞪口呆。
皇帝还未死,她这样说,岂不是大逆不道。
“大、大胆!”陈谈憋红了脸,抬着手,正想要说她再敢胡言,明日定要弹劾她。
可转眼一想,这位仅是东宫的女官,连站上太极殿的资格都没有,他弹劾她什么呢?
沈离枝对二人屈膝一礼,“下官自知所言唐突,望勿怪。”
陈谈憋回那口气,重喘了一下,见沈离枝不卑不亢,言谈举止都极为大方,不像她这个年纪该有的镇定从容。
他张了张嘴,半晌才道:
“你这话,以后可别在外头乱说,我知道太子虽然行事荒诞,可出发点都是好的,你既然得太子宠信,就多吹吹耳边风,让他别来吓唬我们这帮老臣了,我们老了,可不经吓。”
沈离枝站在楼梯的中间休息平台上,用目光送他们离去。
茶馆下层空荡荡的,只见两位大人挑帘而出,外面的喧嚣在挑起的藤帘外一并涌入,与岑寂的茶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李景淮站在高处,俯瞰着沈离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