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吧?是吧?”
李景淮坐在桌案后两手交叉在身前,眸子沉沉,一股从昨夜萦绕不散的怒气如死灰复燃的火烧在了他的心头。
“殿下,您又不是不知道咱这三重殿里屋子空置,经久未有人居,而且那三更半夜的找宫婢来伺候铺床整被的,隔天这消息就要满东宫飞了,奴才不是怕……”常喜搓着手,陪着小心,声音都快低到嗓子眼深处去。
“所以你就擅自把人弄这里来了?”李景淮横来一眼。
常喜马上缩了缩脖子,“……郭大人提议的。”
郭大人是太子奶娘的侄女,昨天夜里也是叫她来给沈离枝清理的,要不然这三重殿里除了太子就是太监,都不合适啊。
“所以昨夜殿下没宿在这里?”伊成瑞贼溜溜的眼睛至往李景淮身上瞟。
常喜翻了个白眼给他,“这当然,殿下要是宿这里,老奴怎敢把沈大人安置在此?”
“那你就打算把沈大人放太子床上去?”
“对……”才吐出一个字,常喜反应过来连忙捂住嘴,气急败坏一瞪伊成瑞。
这伊太傅的公子心眼忒坏了,他都快被太子的眼神戳死了还在这儿火上浇油。
“伊成瑞,你很闲?”李景淮终于也注意到了他。
固然伊知著很愿意继续留下来看热闹,但是触到李景淮寒光闪闪的双眸,他还是很识趣地边往外溜边拍着脑门,“哎哟,忘记我娘要我去桂花楼买花饼,去晚了可就没有了……”
哒哒的脚步声远去。
沈离枝背靠在隔门上,听了个齐全,揪着衣襟总算舒了口气。
然而下一刻,她的心又重新提了起来。
“沈知仪,还不出来。”
李景淮的声音冷冰冰传来,好像谁招惹了他一般。
沈离枝揉了揉头,又把衣裙理好,这才打开门走了出去。
她循着声音的方位刚跪下,太子的声音紧跟着而来。
“昨夜的事你怎么说?”
沈离枝面上浮现出一抹迷茫。
昨夜什么事?
她老实道:“奴婢不记得了。”
李景淮交叉的手指不禁一使劲,从指关节处传来咔得一声,把常喜吓得一个哆嗦。
常喜不由急道:“大胆沈知仪,你昨夜大大冒犯了太子殿下,还不快点谢罪!”
李景淮轻飘飘瞥了眼常喜。
“孤让你说话了?”
常喜顿时缩起脖子,原地装起了鹌鹑。
沈离枝虽然得了常喜的提醒,可是她昨晚的记忆并不成体系,零星的片段更对于她复原‘冒犯’太子一事无所帮助。
她昨夜是喝醉,发酒疯?
是打了太子,还是推了太子?
沈离枝带着一头的雾水,轻轻叩首在地。
“奴婢有错,请太子责罚。”
她的声音还有些绵软沙哑,刚刚从酣梦中醒来的人都会有些鼻音,听起来和正常说话时大相径庭,沈离枝不知她此时的嗓音还有些像昨夜醉酒后的迷糊。
李景淮几乎马上就想起她昨夜在池边那软绵的三个字:‘有珍珠……’
见鬼了,喉结上那片皮肤仿佛又被人轻咬了一口,又麻又痒。
他抬起手背,用力一擦自己的喉咙。
那麻痒越是注意,越难忽视。
李景淮狠狠盯她,然逐渐视线开始发散。
少女俯身叩首,腰臀高过肩线。
赢弱的腰肢塌下,臀部自然翘起,背脊的弧线像是那片荷花瓣。
千丝万缕的头发垂下像水一样逶迤,一部分勾在她赢弱的腰肢,当真是一副柔弱可期的模样。
李景淮缓缓呼出一口气,又慢慢说道:“沈知仪,你既不知自己错在何处,就请起罪来,也不怕孤给你随意安一个杀头的大罪?”
沈离枝分不出他声音里是气还是恼,就微微抬起头,见李景淮英眉星目与往常一般,唯独脸色发沉。
她细想了一下才开口,小声又谨慎地说道:“殿下若肯告知奴婢所犯何事,奴婢自当感激不尽。”
沈离枝的确有几分忐忑,但更多的是想知道昨夜她究竟怎么冒犯了太子。
毕竟知道了事情的轻重,才好决定求情还是请罪……
常喜在一旁瞪大双眼看她,千言万语都凝在一声短促的重咳。
沈离枝朝他投来一眼,自己又说错了什么?
李景淮拿起桌案上的奏折,凤眼低垂,将全部视线都聚在纸上的墨字之上,薄唇溢出一抹冷笑。
“自己想。”
李景淮虽然打开了奏折,想要继续被打断的工作,可是半响他发现自己的视线还停留在为首的第一个字上。
他竟被影响至此?
李景淮暗暗蹙起眉,虽然在下首两人的偷看中,更多的像是被奏折上的事情给烦上了心。
只有他自己心里才知道,他还在想着昨夜那件事。
他本是不想把人带回三重殿的。
若不是昨夜沈离枝醉得不清醒,随便扑到人身上又亲又啃,那张小嘴又是叭叭叭胡言乱语一通,损了他的清白。
李景淮为防止她以这般状态回女官住所后到处乱传,他脖子上有珍珠,下边里藏……
刚思及此,李景淮胸中憋闷,视线从奏折里抬起一分,就看见下首的两人脑袋不知道何时凑到一块。
常喜手指还在指指点点,而沈离枝以一副‘叹为观止’的惊异眼神从桌子下看来。
这是李景淮的书房,是他的书案。
他自然知道这镂空的桌案下面,沈离枝的视线能看见的位置。
他下意识将腿并拢,暗暗咬牙。
沈离枝看完一眼就没敢再注视,自不知道自己的一瞥已经被太子盯上,转而又扭头低声问常喜公公:“当……当真这么严重?”
“你说呢?老奴服侍殿下这么久,还没见过殿下那般痛地……”合拢腿。
“那……怎么办?”
“大人问我?我是太监啊,早八百年就没了那世俗的痛苦……”
啪得一声,李景淮扔下公牍。
两个凑在一块的脑袋仿佛是两颗撞在一起的弹珠飞快地往两个方向弹开。
“沈知仪。”李景淮反手叩了叩桌面,引得沈离枝抬头看来。
李景淮目光瞬也不瞬,越过桌案上凌乱的公牍,看向地上跪着的少女。
她像是被人抓住做坏事的雀鸟,整个人处于一种惊慌又炸毛的状态。
两团红晕浮在她脸颊,不知是羞还是愧,抬眸看来时,那叫一个温婉柔顺。
只不过那温婉之中的神态像极了一个慈祥地老嬷嬷看着自己患病的孙子。
李景淮咬了咬牙,尽可能忽视去这怪异的感觉,冷声问道:“你可知道自己错在何处了?
沈离枝连连点头,欲语还休地把他望着。
“既是如此,那……”李景淮满肚子搜刮如何处置这个不知死活、屡次三番冒犯自己的狂徒。
越想越阴暗,连带着那双琉璃般的眼睛都闪烁起让人胆颤的光芒。
沈离枝咬了咬下唇,自己虽是因为醉酒,可是造成伤害也是不灭的事实。
若是因为这伤害让太子颜面扫地,她自己也觉得过意不去。
“奴、奴婢会负责的!”
李景淮一愣,眼珠木然转回她身上,瞬间气笑。
“沈知仪,你要如何负责?”
翌日,李景淮如约瞧见了沈离枝的‘负责’。
早膳的桌子上出现了一系列与他平日所用尽不相同的东西。
他蹙着眉,用勺子拨弄了一下碗里的粥,里面有些肉沫,但能分辨出并不是他惯用的。
“这是什么?”
常喜擦了擦头上的汗,“雀肉粥。”
李景淮虽然觉得这食材怪异,但是自知能上他桌的东西当有太医馆的院正把控,对他身体不会有碍。
只是,这东西若是出自沈离枝的手笔……
他怎么就那么觉得有些可疑?
李景淮搅了几下后,随手扔下勺子,瞥一眼频频抹额头的常喜,“今日很热么?”
常喜擦汗的手在头上一顿,连忙把手放下,两手交握在胸前,扯起一抹笑。
“不不不。”常喜眼睛又在桌子上的膳食上转了一圈,小心翼翼道:“殿下,这些是沈大人同杨大人商议过后,才给殿下准备的,要不要奴才给殿下介绍一番?”
李景淮挑了挑眉。
沈离枝倒是机灵,换他的膳谱也知道拉一个人给她作保,省得他不高兴就拿她开罪是吗?
“说吧。”
常喜清了清嗓子,一手扯着袖子,另一手就在桌子上轮番指去。
“韭菜炒羊肝、复元七珍汤、熘炒黄花猪腰、虫草炖甲鱼、钟ru石煮牛奶、核桃炖蚕蛹。”①他语速很快,生怕说慢了就要挨打一样,最后他的目光凝聚到最后也是最中央,摆得最花哨的那盆浓汤上面。
李景淮明显察觉常喜紧张地吞了吞口水,手指还抖了一抖。
“……五鞭汤。”
常喜说完以后,感觉自己已经快死了,连忙把身子往后一缩,怼在角落里,垂死挣扎般说完最后一句:“殿下,请用。”
李景淮目光落在中央那道汤上,神色有些怔忪,而后才慢慢重复了最后那道菜名。
“五、鞭、汤?”
光听前面那些,还不知道是些什么东西,听到最后这个,李景淮总算回过味来。
这一桌,都是壮、阳、补、肾之物。
沈知仪她一个未出嫁的姑娘,从哪里琢磨这些玩意来的!
还有,她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你说她跟杨嬷嬷商议过后?”李景淮忽然想到了这个。
他一向视杨左侍为长辈,在母后故去后更是将她当作自己半个亲人,至少比皇宫里那位更要像是亲人。
一想到杨左侍从沈离枝嘴巴里听到这些乱七八糟、莫须有之事,他就噌得一下站了起来。
“去小和院。”
*
小和院,微风和煦。
沈离枝坐在空旷的院中,手里拿着一把蒲扇,正在看火。
腥苦的药味从噗噗冒气的药罐里弥漫出来,又被扇起的风吹开荡远。
隔着窗扇,屋子里杨左侍正在挑线缝补着一件衣服,郭知判在一旁给她穿针引线。
“这男人呀,若心中有你一分,这耳朵就软一分,都成婚这么久了怎么还省不得这个道理呐。”
郭知判和夫君闹了矛盾,正在杨左侍这里委屈着。
“姑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嫁他本就是不图他什么,如今他还要和我相争个对错,岂有这样的道理。”
杨左侍哎了一声,说道:“这就是你的问题了,你怎么就不图了?感情之中互有所图,才能长长久久。”
“你呀,虽然对外人客客气气的,对自己人却脾气顶顶古怪,若学着沈大人几分,我就不愁咯。”杨左侍笑她。
“姑姑!”
郭知判不由惊羞,这才想起沈离枝正蹲在屋子外煮药,她放下手中的针线,探头往窗外望去。
“沈大人这在熬什么药,是给姑姑熬的么?”
不怪郭知判会觉得奇怪,因为杨左侍的药一般都由太医馆的人亲自熬制,而且这几日正是她例行停药的时候,原不需要再喝药的。
杨左侍摇摇头,又慈爱的一笑。
能让杨左侍露出这般慈爱的笑容,整个东宫里也只有那位太子了,郭知判遂奇怪问道:“难道是给太子的?”
她说毕,静默片刻,忽而又想到从昨日就有些风言风语在小丫头群里传出。
“这一两日,姑姑有没有听见东宫里有人在传……太子的事?”
她委婉地转述,实乃这种事情就是寻常男子也耻于人知,就是不知道从何处传了出来,叫人费解。
杨左侍作为东宫女官之首,东宫之中焉有不知情的事情,只不过这事她早已从当事人口里知道了全貌,所以并没有太多意外。
“殿下难得如此活跃,倒是有些叫人怀念。”
“活跃?”郭知判听不明她的用词。
毕竟这个词实在和太子毫不搭边,谁不知道近些年太子性子越发稳重,就是泰山崩于前,恐怕都会面不改色。
世人虽然惧他,可是又会暗暗称他颇有□□遗风。
杨左侍放下手中的针线,侧身顺手拨弄了一下今晨才由司芳馆送来的一缸荷花,盛开的花瓣不经挑弄,与莲蓬脱离而落,飘零在水面之上。
“往常扔一块大石头也激不起半分水花,如今一片花瓣就引来涟漪不断,你说这水是不是活了?”
郭知判还是一知半解,有些懵然望着杨左侍。
杨左侍笑了笑,“你且看着吧,以后东宫要热闹了。”
“那这事,姑姑就不管一管?”
“等殿下立了妃,纳了后宫,这种无稽之谈不攻自破,何须理会。”杨左侍并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反而抬头看着外面的太阳,有些怜惜起在外面煮药的沈离枝。
沈离枝坐在杌扎上,托着香腮轻摇着小扇,十分有耐心地煮着一罐药。
药是杨左侍让太医馆开的,她唯一能尽心的就是亲自煮好这帖药,并祈祷药到病除,太子千万别落下什么不能言说的隐患。
不过想到常喜几番欲言又止,仿佛还有没有说完的话。
沈离枝不由蹙起秀丽的眉,望着咕咕冒气的药罐苦思冥想。
她是不是还做了什么?
“小姑娘,火小啦!”一个声音忽然惊醒了她。
沈离枝下意识摇了几下蒲扇才抬起被烟火熏得有些发涩的双眼,只见一位穿着黛蓝色对襟圆领褂子的嬷嬷跨着一个篮子不知道何时站到她身边。
“这是给杨大人的药?”
沈离枝还未来得及答,那位嬷嬷就很自然地用搭着的药罐上的白布掀开了盖子,低头嗅了嗅弥漫出来的药味,道了一声奇怪。
“不是的,这是给……”沈离枝连忙站起身,唇角微扬,温声回答道:“旁人的。”
嬷嬷奇怪的神色一扫而空,又满脸笑堆起笑,慈祥道:“我就说,这些大补肾阳的也不似给杨大人的,好孩子难为你了。”
沈离枝眸底有些惊讶,这位嬷嬷好生厉害,只是闻了几下就知道这罐子里煮得什么药。
“老婆子是个医女,一辈子煮过的药比你吃过的饭还要多哩!”张医女怜爱地看着她,又凑近一些低声道:“不过你这药一看就是陈院判给你开得吧,他惯就会用这几味药。”
沈离枝颔首,脸上毫不掩饰的惊叹让张医女觉得极为舒心,取过她手中的蒲扇对着火轻扇几下,“要不是老身请了几日假回去探亲了,杨大人该是会找老身给你开药,虽然陈院判是男子,但是这事上面到底还是激进了一些,这药你试过一次也就罢了,改日老身给你送新的药方。”
“多谢大人。”沈离枝莞尔。
张医女又把扇子递还给她,笑眯眯地道:“小姑娘生得好看哩,放心吧,老婆子的药保证让你夫君生龙活虎。”
沈离枝微惊,正要反驳。
张医女仿佛看穿了她浅薄皮肤下那点‘羞赧’的红晕,摆摆手,慈祥笑道:“别觉得羞,这可是女孩子家一辈子的大事,夫君不行,守着活寡,再美好的花也要凋零咯!”
沈离枝脑子里嗡得一声响,张了张口,忽觉口舌皆干,一时语塞。
可是,这不是给她夫君煮的药啊。
然而张医女说完就转身走向正屋,虽然看着年纪不轻,但是大抵保养得好,脚步如飞得让人都来不及叫住。
沈离枝错过了开口解释的机会,只能咬了咬下唇悻悻然坐回杌扎上。
算了,杨大人应会替她解释的吧。
“沈大人,太阳出来了,外头晒,进来喝杯茶吧——”
张医女进去后,不一会郭知判的声音又从屋子里传来。
沈离枝从药罐上抬起眼,天上的白云被风吹去,露出半个太阳,耀眼的光芒自万丈高空挥洒而下。
沈离枝又垂下眸,忽而察觉出不对劲。
遮挡太阳的云层散去,地面上精致的花砖都被照出明晃晃的白光。
唯独她所在的地方还有一道黑影压着。
而那道黑影,仿佛还像一个人影。
沈离枝转过头去,只来得及看清一双玄色的锦履,紧接着身子就被人一拽。
惊呼声都被带着冷冽暗香的手压回喉咙里。
郭知判挑起竹帘,朝外看去。
小药罐还在咕咕冒着热气,那扇风的蒲扇却落在歪倒的杌扎边上。
而沈离枝,却凭空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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