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郊的陵园里,身着警服的年轻男人弯身放下怀里的白色鲜花。
他静默伫立长久,最终对着墓碑上笑着的人扯出来个生硬微笑,努力开朗的音调在凛冽山风中单薄得不太自然:“阿林,你走之后发生了很多事。”
他先讲给她听最紧要的消息:“杀害你的凶手找出来了,过程很乌龙。先是沈队被当成了嫌疑人,幸亏吴老师火眼金睛发现了监控录像的破绽,还有痕检科你说长得比我帅的那个大高个儿,他发现案发现场那面墙是空的,里面还有空间,是个装修特别精致的收藏柜,上面六支密封的玻璃罩,我们看到的时候里边已经空了,但玻璃底下贴着日期,依次对应江城连环shā • rén案前五起的时间。”
他垂眸望着面前照片上的人,声音恍惚低了下来:“你说你怎么这么倒霉啊,跑腿去拿个东西还能撞见这个,出门前没看水逆吧?”
“他的那些藏品我们是在他车里找到的。他应该也明白自己这一次虽然有沈队暂时替死但还是会很快会被查出来,所以他突然曝光了裴旖所有的事,把大众舆论的焦点全都引到了警察包庇家属这一点上。消息曝出当天晚上他准备跑路,但是没跑成,他死了,被顾衍一枪爆头。”
他低着脸长出口气,自己也觉得这一连串事件说出来巧合得魔幻:“顾衍杀他可不是开了天眼替天行道。一方面是因为之前黎阳在五零三后写过关于顾衍母亲的报道,当时连环shā • rén犯落网网民情绪高涨,很轻易被煽动得去起底他母亲的信息,逼得一个没什么文化和社会地位的中年妇女家门都不敢出,最后不得不背井离乡。另一方面,应该是因为这一次他又写了裴旖。”
“他那篇文章里的豪门故事十分狗血,电视剧都不敢这么演。文章发出来后舆论发酵特别快,第二天连易庭谦老婆都出面了,她的律师称传言不实有伤逝者名誉,会走法律途径起诉解决,强势压得各媒体迅速删了文章。可她在人前是这样维护易家,人后却坚决要求重查五零三案件,但这件事最终不了了之,因为实在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裴旖参与了谋杀,即使她跟顾衍的关系明显不简单。”
他停顿少顷,继续轻声道:“顾衍也死了,在杀了记者之后,自杀,死在裴旖面前。”
“她那两天被折磨得很惨,一只手差点被踩废,孩子也没有了,看起来精神状况很不好。沈队因为作为嫌疑人被扣押时逃出去找她被暂时停职了,这段时间一直在医院里照顾她,我前天过去时看他整个人瘦了一圈,两个人看着都很可怜。”
“可是他们也很幸运,至少都还活着,还有彼此。”金鸣低下头,落寞轻笑了声,“不像你,自己一个人走了,孤零零的。”
他拧着眉仰起脸,忍住了眼里涌起的酸涩,沉默许久,再次笑着轻声开口:“案情就是这些,我知道的全都说给你了,你这回可不能再怪我不及时跟你分享。”
照片上的年轻女孩儿明媚笑着,眼角眉梢弯得像是轮皎洁新月。
他凝视着那张脸很久,最后从外套兜里掏出来一只粉色的小熊,往前一步弯身放到了花束上。
他转身缓步走下陵园,台阶尽头的男人正背对着他的方向打着电话,收起手机后向他道:“刚才小高说,查到了黎阳的生父。黎阳十几岁回到母亲身边之前都是跟着他一起生活,他原本是所私立学校很有名气的老师,名牌大学毕业,高知群体,后来因为猥|亵男童被起诉,虽然最后没有判刑,但赔了钱,也丢了工作。”
金鸣皱起眉,没有说话。
两人并肩一起往停车场走,吴柏松继续道:“黎阳离开之后从来没有回去看过他,他听说黎阳是shā • rén狂时也非常冷漠淡定,跟黎阳母亲哭天喊地的模样截然不同,但是邻居都说以前父子的关系特别亲密。结合江城连环shā • rén案那五位受害人的特征,我感觉跟他父亲年轻时的形象有很多相似之处。”
对方神情冷淡嫌恶:“你是说他有也可能被他爸……但这也不是他shā • rén的理由。”
“这是他shā • rén的理由,但不是他可以shā • rén的理由。”吴柏松淡淡纠正,“他可能从小就对父亲这个角色混合着惧恨与渴望的心态,想要挣扎又无力反抗,这种心态扭曲得久了,就导致了后来那些悲剧的发生。他精心挑选受害人,完美作案,留下纪念品,然后回到人群里,自己代表正义进行报道和引导——他应该非常享受这种主宰和愚弄所有人的乐趣。”
金鸣抿住嘴,片刻后,低声道:“那顾衍呢?”
两个人同时陷入了沉默。
他既然不是shā • rén狂,那他的shā • rén动机就变得微妙起来,显而易见,却又模糊不清。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是因为谁,可是所有人都找不出证据。另一位当事人只承认两个人确实是通过支教认识的,其它一概否认,这个真相随着顾衍的死亡,似乎变成了一个永远的谜。
而同样变成谜的,不止是他的动机。
“那条丝巾,还有那些画,是不是都永远无法知道是为什么了?”金鸣拉开车门,手把在上面望向对面的人。
对方静默片刻,眺望着远处的城市,声音低得有些飘渺:“会吧。”
“一切真相最终都会浮出水面,只是时间问题。”
冬日昼短,天边才现晚霞,暮色已经迅速笼罩住整座城市。
医院食堂正是晚高峰的时间。沈晏凛打饭回来时床上的人还没有醒,她下午注射过镇定剂后一直昏睡,他担心她睡得太久会不舒服,俯身小心握住她胳膊,轻声叫她:“旖旖,醒一醒,吃饭了。”
片刻之后她缓缓睁开眼睛,昏昏沉沉望着他。他低头吻了吻她脸颊,声音轻柔:“睡这么久不饿吗?”
她含糊不清应了一声,他搂住她的腰抱着人坐了起来。她靠在床头上缓了一会儿,神色终于逐渐清明,他支起小桌子,把饭菜勺子都摆好,又拿来水杯给她:“先喝点水。”
她下意识伸手来接,看到上面缠着的纱布时又神情恍惚地缩了回去。沈晏凛心里不太好受,脸上没有表现出来,插了根吸管递到她唇边,她低着脸喝了几小口后细声跟他说:“够了。”
他起身放稳水杯,回身时见她已经用左手慢吞吞拿起来勺子。他拿了个苹果坐下来,一边削着一边找着轻松话题跟她闲聊:“刚才家政公司的给我打电话,说卫生已经做好了。我们随时可以搬过去了。”
她低头小口嚼着饭,半天,嗯了一声。
沈晏凛抬眸观察着她的脸色,片刻后,又说:“公寓里的东西我都收拾得差不多了,明天我看看让搬家公司去搬一趟。”
这回她没有再回应。或者确切说是从她回来之后,她就经常不回应他的话。他已经很久没有从她口中听到长句子,她对待他就像对待来问话的警察一样,区别只是在面对他时,她的身体语言里依旧会有依赖。
沈晏凛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儿,聊以□□强颜欢笑:“我特意看过黄历,明天最适合乔迁新居。等我们搬进去那天再买串电子鞭炮,环保又喜庆,好不好?”
她没有作声。
他垂着眸,继续轻声说:“绿植我也买好了。我让老板给搭配了几盆,到时候你看你喜不喜欢,你要是不喜欢就重新再买,我们一起去选。”
她还是沉默。
他置若罔闻,继续笑道:“衣帽间的图纸是我亲自指导师傅画的,你肯定会喜欢,我那天自己看了都心动。咱们俩商量商量,你分给我一半好不好?实在不行你分我三分之一四分之一也行。”
她慢吞吞喝着汤。
他苹果快切到果核,动作渐渐慢下来:“医生说你周末可以出院了。你想不想吃火锅,我们在新家的第一顿饭吃火锅吧,不过太辣你现在还不能吃,吃微辣的吧,好不好?”
她放下勺子,拿起纸巾轻轻擦着嘴。他手指被刀尖划了道小口,低头看着逐渐渗出的红色有些恍惚。
气氛沉寂良久,直至他无力低声请求:“旖旖,你跟我说说话啊。”
她攥着那张纸低着脸不出声。他无声看了她许久,满腹的话也终究是不忍心再逼她面对回应。他把装着苹果的小碗放到她面前,收拾了桌上的饭盒又去拿她手里的纸巾,她没松手,他又拽了一下,她忽然没头没尾地低低出声:“你走吧。”
他手臂在空中停了一下,下意识脱口而出:“我去哪儿?”
话一出口时他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还没等他反应,她紧接着继续明确轻声说:“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
沈晏凛望着她垂下的侧脸怔了数秒,轻轻抽出来她手里的纸巾扔进饭盒里,扯出一个若无其事的笑:“我们还没结婚呢,还没领证,还没有办婚礼,还有很多事情没做,你怎么能撵我走呢。”
“我已经没事了,都可以出院了。”她低着头,声音很细很轻,“你不要因为觉得现在离开我会有负罪感而留下来。我每天看见你的时候,负担也很重。”
沈晏凛静静把桌子收起来,语气平静:“我不走不是因为害怕负罪感,是因为我爱你。”
她轻轻扯起唇角,笑意悲凉恍惚:“你的爱情,能越过你心里的道德底线吗?”
他无声盯着她绞在衣摆上的小手,内心挣扎踯躅许久,终于第一次将心中滞闷多天的话低声问出口:“新闻上那些事情是不是真的?”
她静默着,始终没有抬头。他定定望着她的脸,整颗心脏在忐忑等待中绝望不安下坠,终于,她轻声开口:“之前我——”
“是不是真的?”他镇定打断她。
“我——”
“是不是?”
他声音还是平稳的,但气息里隐隐透出几分迫切。
裴旖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她不敢正视那双总是对她温柔笑着的眼眸里如今只有痛苦和憔悴。等待回答的过程于他而言是场不能直面的折磨,除了他想听的答案,他不想听到任何一个多余的字。而她又何尝不想逃避,可是她无法做到若无其事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她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在警察问话时矢口否认,可是这一刻她面对的是他,在这段感情里付出那么多的他,对一切都早有洞悉却无条件选择相信的他,那么好的他。
是她让他的信任坍塌,于情于理她都无法再继续谎言。她宁可撕心裂肺短痛,也做不到继续利用他的感情和信任,面对着他每日每夜愧疚煎熬。
她艰难深吸口气,先否认:“不是。”
他抿着唇点头,迅速回应:“好,我知道了。”
“可是——”她又开口。
他说:“别说了。”
她也急切起来:“可是我做不——”
他面无表情加重了声音:“我让你别说了。”
狭窄病房内的空气蓦然肃静下来。
他从来没有用这样严肃的语气跟她讲过话。面前的人轻轻往床头的方向缩了缩,头埋得更低了。沈晏凛一时间觉得后悔,但更多的是窒闷。
他站起身沉着脸面向窗外,许久之后,他克制住情绪,尽力平静开口道:“这件事过去了,以后你跟我都不要再提起来。”
裴旖盯着床单上的纹路,怔然想,不提就是不存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