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实对眼前这个男生有印象。
我隐约记得他的脸经常出现在高三的竞赛栏里,每张照片上都是复制粘贴的冷淡表情。既然他跟我是高中又是大学的校友,那他认识我吗?
我带着这样的探究跟他度过了第一个白天。他表情很少,话也不多,整个人的气场冷漠但举动很绅士,在我说话的时候也会认真地看着我,不会让我觉得尴尬。我从他的表现上看不出来他到底认不认识我,但这样的疑惑也没有持续太久,在当天夜里他烫伤我之后买药回来隔着门叫我的名字时,我确定了。
这是他直到回江城以后也不知道的事,我来支教时谎报了学校,也谎报了名字。
平心而论,顾衍是我最可能会喜欢的那种类型。首先是理科是我怎么努力也学不好的东西,我对厉害的理科生有天然的崇拜感,我觉得他们专注做实验的样子很有魅力,比专注赚钱的资本家要有魅力得多。另外一点是我喜欢话少的人,因为话少意味着我不需要过多去分辨真假,这样的人交往起来我觉得更轻松。他的性格就是漠然少语,他很少在语言上关心我,但会在细节上默默替我直接把事情做好,这种反差感我很难抵抗。
可是他出现的时间不对。
虽然说他认识我,但我也并不敢自恋确定他是因为我才来支教。我自己的状态尚处于恢复期当中,对于情感的感知和回应都有下意识的恐惧回避。他对我的好是所有人都看得出来的,其他同事也开过不止一次玩笑,我并非有意装傻,但实际的情况是我不敢面对。我从来没有过情感经历,可我已经不是一张白纸,那张纸上凌乱涂满肮脏污垢,让我日日夜夜背负着无比沉重。我不敢面对别人的喜欢,不敢面对他向我抛出来的情感,我只能一直装作不知情,惭愧又贪婪地享受着他的付出。
在他来了半个月的时候,有记者来采访。那天我早早寻了个家访的借口避了出去,回来时一位在学校保洁的阿姨正跟村里的老师在宿舍外面聊天,两个人的脸色和言辞都很忿忿。
我把家长送我的水果分给她们,问她们发生什么事了,零零碎碎的抱怨间我听懂了大概,她们是在生气城里过来采访的那几个记者,明明是来采访的却搞得跟领导视察一样,嫌弃这嫌弃那,连水都不情愿喝一口,校长还从昨天开始就给他们准备午饭,他们肯定不会留下来吃的……真让人不爽。
我不知道能说些什么,只能笑笑沉默。最后,住在我隔壁的老师玩笑似的说了句:「还是小顾解气。」
我抬眸,插进她们的议论里:「他怎么了?」
「他找了几个小孩儿去给他们献花环,用的就是你刚来那天我跟你说墙角里你千万不要碰的那种花……刚才那几个人走的时候我看已经开始咳嗽了,待会儿他们还会肿会痒,下山的路上应该更难过……没事,不会出事的,那花毒性没那么大,就是容易过敏,明天就好了……他知不知道?他应该不知道吧,他也是城里来的,哪见过这种花呀……」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莫名笃定他是知情的。我先是有些意外,可转念想起他那张淡漠的脸,又觉得他做出来这种事也不违和。下一瞬我恍惚又想,那我呢,接近我也是他一场不动声色的计划吗?
那之后我对他多了一层留意。我试图从他身上找出来他是故意的证据,我隐隐期待着发生些什么事能让我证明,可是我到底想证明什么,我说不清楚。
转折出现在又一周之后。那个周末我们去隔壁镇上的集市,我在一个饰品的摊位前挑了半天,离开时被旁边一个中年男人诬陷偷了钱包。他是本地人,牵着条很大的黑狗,紧堵在我身前不让我走,那只狗凶狠瞪着我,似乎也觉出主人对我的态度不善,冲着我狠狠吠了两声,仿佛就等待一声令下扑过来把我咬碎。
这是我至今也没有办法克服的童年阴影。我身体霎时紧张绷得僵直,求助看向老板娘,她却慢悠悠给对方帮腔:「你是看了半天什么也没买呀。你要是真没拿你就让他搜一下身不就完了嘛。」
周围开始有人附和,都是本地的口音。我隐隐感觉自己落到了坑里,面前的男人竟然真的上手要拽我的衣服,我一边抬手挡一边慌乱往后退了两步,脚绊了下没站稳,身体后倾进了一个有力怀抱。我本能抓住他的手臂惊慌回头,鼻息间扑进淡淡的洗衣粉味道。他扶稳我,把我护到身后,冷冷扫视着面前的人:「你们凭什么搜她的身?」
对方见我原来不是孤身一个人,气焰稍微弱了弱,但仍旧很难缠。我在他身后看着他绷紧的侧脸,为我据理力争时的样子有种冷静的性感,我的手被他牢牢握在手里,他的力道温暖而安抚,那一瞬间我好像忽然明白了我想要证明的到底是什么。
回去的车还要等很久。他说去买吃的,我一个人拿着东西坐在路边百无聊赖地等着,二十来分钟后他回来了,黑色T恤前湿得斑驳。他似乎是担心我会介意,站在两步外把手臂伸长了递给我吃的,我忍不住笑了:「你干嘛呀,站那么远。」
他站到我身侧下风向的位置,低声解释:「跑出了很多汗。」
我咬了一小口他买的饼,随口道:「不着急啊,车还有很久呢。」
他点头说了句是,也啃着饼,没有再说话。
因为是集市,回去的客车上塞进了平常两倍的人。夏天车上的空气闷热又难闻,各种来历不明的味道混杂在一起令人作呕,我强撑着直到下车,刚刚吃的那一点东西全吐了出来,但胃里还是恶心得厉害。他站在我身后轻轻拍我的背,一边拧开水递了过来,我渐渐止住了恶心,蹲在路边缓了半天。
山间的草木味道宜人清新,对比之下刚刚简直是人间炼狱。我深吸着气,慢慢循环干净肺里面的沉积,忽然间我恍惚闻到一股淡淡的腥味,出现在此时此刻十分可疑。我抬起眼不解看向他,他以为我还不舒服,抬手摸了摸我的额头,表情有点紧张:「你能不能坚持——」
我突然拽住他的衣服,他愣了一下,猛地推开了我。
……我摔在地上,痛得皱眉吸了口气。他反应过来后赶紧过来扶我,我把着他的手腕站起来,低头看向自己的指尖,指纹里有淡淡的血迹。
我抬起脸,他避开了我的视线,只低声问:「没事吧?」
好像刚才推倒我的人不是他一样。但我也顾不上这个,摇摇头,在那个当下心里十分诧异焦急:「你……你刚才……你是不是……」
我说不出口后半句。他静静看了我一会儿,淡声说:「别怕。是狗。」
我怔了片瞬,反应过来后一口气横在嗓子里仍旧不上不下。他却跟没事儿人似的,云淡风轻解释:「我看你好像很怕它。」
我怔怔点头:「是……但是……它也没有……」
「等它伤到你就晚了。」他淡定弯身拍了拍我裤子上的灰,脸低在我耳侧不远,声音很低,「对不起,我去看别的东西看得太久了,要不然你也不会遇见这种事。」
我摇了摇头,慢半拍意识到他的动作有些亲密了,慌慌张张退了半步,低头拍着自己的腿:「谢谢……我……我自己来就行了……」
我能感知到自己的脸又红了。他垂眸看了我很久,仿佛因为我的躲避有些不悦,我自己心里也不知到底是被哪件事缠得凌乱,越发不敢抬头看他。我跟在他身后一路垂着眼走回学校,直到宿舍门口,他突然停住脚步转回身,我差点儿撞到他身上,有点委屈又有点埋怨地抬头,他沉默望了我片晌,忽然低声问:「你会讨厌我吗?」
我这才明白过来他为什么沉默了一路,他不是不悦,而是不安。他永远也不会想到,我怎么会讨厌他呢,我自己都想shā • rén,怎么会讨厌他杀狗呢。
在我出神的那片瞬里他眼底的情绪翻涌。我张了张嘴,最终摇了下头。
可能是我的欲言又止让我的答案显得缺乏可信度,他定定看着我的眼睛,似乎是想从中判读我到底是是出于真心还是畏惧。我怕他从其中读到别的东西,别开视线默了片刻后,轻声开口表态:「我……我要去洗衣服……你这件也给我吧……我顺便洗了……」
他静默少顷后嗯了一声,转身进了宿舍。我跟在他身后走在昏暗走廊上看着他的背影,脑袋里缠绕多天的繁杂思绪忽然无比清晰。
我在等的,是这一刻,证明他跟我是同样的一类人。
我忽然意识到那天易庭谦让我离开江城时我为什么没有觉得开心,那是因为我根本不想走。我跟易森之间的力量差距悬殊,在没有能力的时候,我逃不了,现在有能力了,我已经不想逃了,我要亲眼看着他死。
易庭谦不可能一辈子不让他回来,易氏终究是要给他的。不管我走到哪里,他若是真想找到我都不是难事,只是时间问题。我已经因为他受了一年生不如死的折磨,凭什么未来还要一直提心吊胆提防着他?凭什么我要隐姓埋名小心翼翼生活终日陷在不知道哪一天他会突然再次出现的惶恐煎熬里?在他回来之前,我还有时间,也还有选择。我可以选择自己面对他,我也可以选择找到一个人,心甘情愿挡在我的身前。
这就是我后来接受顾衍的原因,也是我中途后悔想要放开他的原因。
坦白讲我对他不是全然没有心动,但那些在我接受他的时候只占到了三成。刚开始跟他一起的那段时间我也是发自内心的愉悦过的,他原本就是我会喜欢的类型,从情感意义上来讲也是我的初恋,光说男朋友这一项的话我给他打九十分。随着相处的时间越久,我心里对他的情感倾斜也在不断加重,从三成,逐渐到四成,五成,但我们之间也不是没有问题,比如在物质问题上,我要谨慎照顾他的自尊心,他很敏感又固执,我有时会很累去把握尺度。其次是尽管他对我很体贴,但他的偏执和偏激也显然是有迹可循的,我不太清楚他的底线到底在哪里,那让我觉得有些不安,也让我隐隐觉得兴奋。
偏执的人阴暗、固执、可怕、占有欲强,但也有一个无可替代的优点,那就是忠诚。不管是他的本质还是他的性情,于情于理他都是我计划实施的最佳人选。但尽管理性上我知道是这样,可我也无法完全控制我自己的愧疚和感情,我心里关于情感和利用的天平艰难又矛盾地保持着平衡,直到圣诞夜的那一天,他抱着我第一次袒露着自己,他说自己不是什么好人,但永远也不会伤害我,这句话毫无防备刺进了我心里最脆弱荒芜的地方。我在泪眼模糊里笑着看他,他低头温柔吻我,并不知道,我也不是好人,我比他坏了百倍千倍,因为我从一开始接受他就是为了伤害他。
那天晚上,我放纵自己沉溺在那个吻里,决定放开他。
准备说分手的那几天里我跟通常失恋的女孩子没有差别,每天茶饭不思只想哭,干什么都忍不住会想到他。这是我第一个喜欢的人,我很想能跟他走得再远一点,我每天都想着如果我们再早一点或者晚一点相遇都比现在这样好,可是现在我还有没完成的事,我的背上有一套无形的沉重镣铐,我实在无法放开自己跟他谈一场纯粹的恋爱。
可是这些心事他不懂。他对于我提出分手时的偏激反应我原本应该是早就该预料到的,可是我一方面沉浸在自己的悲伤情绪里忽略了这一点,另一方面是他直接把我绑起来囚禁还是出乎了我对他的意料。
我重新审视起眼前的人。我们毋庸置疑是互相喜欢的,只是彼此的感情都不正常。我对他的感情里掺杂了利用,而他对我又何尝不是一种病态的迷恋,我配合他谈这场恋爱时他温柔体贴,我想要离开时他就把我绑住关起来。今天我是因为想放开他而提出分手,我对他还有感情和愧疚,可倘若今天我是因为想分手而提出分手,那他的所作所为跟易森又有什么差别?
我独自坐在漆黑的房间里,长久难以置信于自己冥冥之中竟然又踏进另一个深渊。我简直觉得这是老天给我的报应,报应我的阴暗、自私、利用,报应我愧对了他起码是真挚的感情。可老天大概也疏忽了的另一点是,对于一个真正阴暗又自私的人来说,这可以是一个深渊,也可以是一个机会。
我在黑暗中慢慢冷静下来。
顾衍有一句话说得没错,我们确实是一样的人。因为我们是一样的人,所以我们的遇见是他的不幸。如果我跟他不是一样的人,那遇见他就是我的灾难。
那天他解开绳子后俯身吻我,唇齿间的温度仿佛失而复得一般灼烈。我心知肚明又忍不住有些惧怕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以往可怕的暴力经历纷纷涌进脑海,他抱我起来时,我下意识缩进他怀里攥紧了他的衣襟,咬唇忍住了眼底的酸。
应该是觉察到了我的紧张,那一晚他对我异常温柔。我逐渐被他引领着适应了他的节奏,失神中我恍惚看着他的脸,涣散的理智仍旧在挣扎今后到底要以什么样的姿态去面对他。
虽然他这一次的行为很偏激,但对我的伤害性与之前易森的所为相比根本不值一提,跟我真正想去利用他做的事也无法相提并论。我还是喜欢他的,所以我还是想放开他,尽管他的阴暗偏执一旦被激发开了就彻底无所顾忌起来,他查我手机,经常莫名其妙吃醋,要我随时报备行踪,常说以后要把我拴起来,脾气也不再收敛,而且竟然还给我吃药——
我的喜欢被他不自知地消磨着,很多时候我面对着他越来越累只想沉默。我当然是有能力摆脱他的,我没有那么做的原因起初是因为他是第一个真心对我好过的人,我想起我们从前在一起那些时光于心不忍。后来在我的感情逐渐消退之后,我再次把他作为了一个备选的方案,未来我可能会用到他,也可能不会用到他。
我先带他去见了易庭谦,作为提前的铺垫。易庭谦果然是不管我的事的,或者后来再回头来看这一幕时,那时候的他连自己都快管不了了。他已经觉察到了自己身体的异样,两个月之后,易森被他紧急召了回来。
这些我都是在易庭谦病发之后从新闻上看到的。我震惊于易森已经回来了一个月的时间但竟然一直没有来找我,在新闻出来的当天下午,易庭谦的秘书给我打电话,邀请我来医院探望。
这是我跟易森时隔两年时间的重逢。
他靠坐在病房中间的沙发里,长腿叠在前面的茶几上散漫晃着,余光里瞟见我走进来,抬起眉盯着我看了半晌,忽然阴涔涔地笑了。
病床上的人刚睡着,秘书见我来后自觉离开了。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他拿下巴点点他身旁的位置:「坐。」
我站着没动,平静望着他。
相比两年前他的外貌变化不大,但气场又沉了很多。他的头发剪短了,显得眸底更黑更深,脸颊似乎是历经过一场暴瘦,每一处的棱角都比我记忆中的更为鲜明清晰。
见我没有反应,他站起身,手插在西装裤兜里缓缓朝我走了过来。那些恐怖的记忆也随着他的逼近一步步复苏,我眼前恍若浮现出我偷了他钥匙逃跑的那一次,在楼道里,他也是这样逐步靠近,我靠在墙上看着他渐渐逼近,那种堪比死神来临的绝望心情至今我都记忆犹新。
这一次我没有后退。我站在原地,静静看着他神色不明地在我面前停下,跟我无声对视长久后突然笑了。
「有进步。」
他垂眸看着我的脸,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漫不经心缠起我的头发,意味难明地发问:「咱们这么久没见了,你也不跟我说说,我不在的时候你过得怎么样啊?」
我推开他的手,语气冷淡:「很好。」
他挑挑唇角,近在咫尺细细盯着我的脸:「是跟你的小男朋友相处得很好吗?」
我面无表情抬眼:「是啊。」
他看着我笑,眼底没有浸进一分一毫:「我被扣在国外受了两年□□,你甜甜蜜蜜谈着校园恋爱,还把他领回家里来谈婚论嫁,易庭谦可真是偏心啊。」
我冷笑一声,就像从前他许多次对待我时一样:「我谈恋爱当然是为了结婚啊,否则你要跟我结婚吗?」
他没有被我激怒,单从这一点来看他终于成熟了。他微笑着靠近到离我近在咫尺的位置,我皱着眉别开脸,他低着脸,鼻息间的热气落在我脖子上,带着笑的声音在我耳边低沉清晰,别有深意:「妹妹,你要结婚当然是好事了。你看易庭谦多高兴啊,听了你的喜讯病情都加重了。」
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怔了数秒之后不可置信猛推了他一把:「易森?!」
他靠在墙上歪头望着我,挑起一侧唇角冷笑。我快步匆匆走到病床前,病例上清清楚楚写着阿尔茨海默症,床上的人熟睡着,我抬起头茫然环顾四周,大脑在那一刻有些宕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