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易氏名下的私立医院,易庭谦住的是最高规格的特级病房,位于住院部大楼顶层,上来要刷护士长专属的电梯卡,门前有专业保镖二十四小时待命。他被安置得极其严密,但这一切不是为了保护他,而是为了保护那些阴暗里的秘密。
我再一次成为了他们父子博弈中的催化剂。那两年发生的事我是在后来断断续续听说的,易森被扔到了易氏国外一个接近废弃的项目上,易庭谦几乎断了他的经济来源,他从小养尊处优怎么受得了这种苦,大概从那个时候起他们父子间最后的感情就已经全都断了。但他虽然这一次大意栽给了易庭谦,可输给自己的亲爹也不丢人,太子爷的身份和威信还没有倒,集团里不乏高瞻远瞩之士主动示好,他们一拍即合,首当其冲要解决的问题便是回国。
他恨易庭谦早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我甚至怀疑tóu • dú也是他很早以前的设想之一。重金属的危害是累积性的,他耐心等了很久,直到我带顾衍跟易庭谦吃饭的那一天,他知道这件事后怒不可遏,丧心病狂加大了剂量。
这一次易庭谦终于彻底出局,整个易氏都是他的了。
新登基的继承人很忙,忙着清除跟了易庭谦几十年的异己,也忙着软硬兼施堵住知情人的嘴。他忙到没有时间来处理我,也变相给了我时间去计划怎么送走他。
托他的福,我不需要准备毕业论文,因此有大把的空闲。那段时间整个江城的野生媒体都流传着他的传说,有人说易庭谦一片苦心丢亲生儿子出国磨练,紧接着就有人说虎父无犬子他用半年时间就让废弃项目起死回生,有人说易庭谦一世英名最优秀的作品当属这个儿子,还有人说他青出于蓝狠劲更胜亲爹一筹前途不可限量。
最后一句我认同,易庭谦确实是不如他狠,否则他早就饿死在国外了。至于他的前途到底是不是不可限量,那也得看他有没有命活到这一天。
我先是打算自己下手。我把之前去潜水的计划重新找了出来,可现在我跟他的情况是不可能再一起去度假了。我看似有很多时间,但也可能会随时没有时间,我太清楚他现在还没有动我是因为他觉得我根本跑不掉,吊着我的死期也是他给我的折磨之一。他是站在顶端操纵的人,无所谓让我再提心吊胆惶惶几天,一旦他闲下来了又会心血来潮发什么疯,我难以想象。
那两周里我想不出来合适的计划,情绪极度烦躁,刚巧我年前投稿过的一个国外设计活动给我发来邮件,恭喜我的作品入选。我托一个网上找的留学生买了两盒以我的画为包装的烟,具体要怎么使用还一时没有灵感,但不管我打算怎么用,首先我得能接近易森。
他原来的助理当初因为倒霉在国外伺候了他两年,现在高升不是助理了,依旧是他的心腹。这个人不知道我们的真实关系,但知道我对于他的重要性,对我一直很客气,我跟对方私下里见了几面,侧面打听了他最近的行程。因为他五月初的时候会到南山的别墅区参加二期的开工仪式,我找人代租了我们之前住过的那栋别墅,我计划在他来的那一天将他引过来,可具体细节还没有来得及去细化和实施,他的礼物先送上了门。
收到东西的那天我还在上课。从驿站里取出来的快递是个很小的盒子,我随手晃了晃,以为是自己买的耳钉,可回到宿舍拆开之后,里面的红色盒子隆重精致,显然应该是用来装钻戒的。只是在打开时那上面插着的并不是钻石,而是一枚小小的U盘。
那一瞬间的不祥预感是本能性的,寒意从脊椎蔓延到我的手脚和大脑,只用了半秒钟不到。
我安静坐下来,把桌上的笔记本掀开,插入,读取,播放。我的内心没有我脸上表现出来的百分之一镇定,但这体面也仅维持到画面加载的那个片瞬,当视频的声音缓缓流淌出音响时,我整个人霎时僵直战栗,我愣了数秒之后,猛地站起来抓起电脑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往墙上砸了过去,屏幕与机身在几次的爆裂撞击后彻底分离,房间里终于重新寂静下来。
我站在地上,呼吸急促,浑身颤抖。我抓起来桌上的手机打给他,他的女秘书温柔询问着我的姓名与贵干,我失控地爆着粗口让她赶紧叫他滚过来接电话,她静默片刻之后,礼貌把电话挂断了。
我把手机也摔了出去,桌上能摔的东西全都摔到了地上,整个房间里瞬时一片混乱狼藉,我喘着粗气站在当中,最为狼狈可笑。
我早就预料到他会知道我跟他的前助理见面这件事,但我没有预料到的是他这样的警告方式。装婚戒的礼盒显然是在回应我之前跟易庭谦所说的打算结婚的话,里面的录像是他在向我预告他的行为,他会把这份礼物送给我想要结婚的人,现在这一个,以及未来的每一个。
他在这个时候把这些视频寄给我无疑是在向我彰显他对我的绝对处置权。他高高在上,手握我的命脉,我无论怎么努力也是徒劳,两年前的我反抗不了他,现在的我依旧不能。我作为一个依附于易家的私生女,这辈子都是他这位正统继承人的附属品,这辈子都别妄想挣开他。
我浑浑噩噩在床上躺到了天黑,脑袋里一片混沌空白,眼前破碎又清晰地轮番放映着我第一次被他强迫时的画面,也是这三年里反反复复在我梦中惊悚重现的情节。我曾经无数次梦见自己慌张惊恐地跑下楼梯,有时候我穿着繁复的裙子动作不便,有时候那段楼梯很长很长看不到尽头,有时候我身后传来脚步声可我怎么努力也甩不开,有时候我终于逃到了楼梯尽头,但当我推开那扇门时,他站在门外。
每一场噩梦的最终都是惊醒,而后是我在清醒中睁着眼睛第一千次一万次痛苦回忆着那深刻进我每一条细胞和神经里的绝望一幕。而今天拜他所赐,我又一次亲身回到了那生不如死的一刻,我又一次听到了自己的无助哭泣,又一次看到了自己在他身下经受的暴力折磨。
我原以为经历了这三年自己已经成熟了很多,我不再只会懦弱逃避想要离开江城,我可以冷静思考计划,耐心等待着时机,但我还是远远没有我自己想象中的强大,我还是会为了这一幕的重现瞬间崩溃坍塌,不堪一击。我忽然不想再等那个机会了,我已经等了三年的时间,我真的没有力气了,我急于想看到他死,现在、立刻去死,就算是让我跟他同归于尽——
墙角里的手机振了起来。
在它停停响响快一刻钟后,我慢吞吞摸着黑昏昏沉沉爬下床,被横在床前的椅子绊倒摔到了地上。我的膝盖和小腿撞得生疼,掌心也硌到了不知是什么的坚硬东西上,痛得我皱着眉蜷在地上想哭,我眼泪都已经涌到了眼底,可是下一刻,我突然慢慢舒缓下来表情,整个人奇异地在那瞬剧痛中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镇静。
那是我第一次发现身体上的疼痛原来可以缓解心理上的痛苦。我呆愣坐在地上享受着那刻隐秘的宣泄,大脑随着痛感的平息渐渐冷静下来。我突然清晰意识到了矛盾所在,我一直以来所焦虑的都是因为我想靠我一个人的力量去杀了他,我没有轻易想过去动用自己的底牌,因为我有顾虑,也有不舍。但这一刻他帮助我重温噩梦,他让我看到了自己隐藏在白日里平静面孔下的脆弱和腐烂,恍惚间我忽然怔怔想,我都已经是自顾不暇的人了,还有必要去顾虑其他人吗?
长久陷在黑暗里痛苦崩溃的人,迫不得已踩着别人向上,神明也会原谅她吧?
一周之后,我托前助理给易森回了件礼。一盒烟,还有一张请柬,请他在当天的典礼结束后来别墅参加派对。
我确定他会来。从他寄过来视频之后我们一直没有联系过,他除了可以预料到我起初的愤怒之外,应该也很想看看我现在到底是什么态度,是示弱求和,还是绝地反击。
我从中午等到傍晚,那种被等待无声消磨的感觉很煎熬。顾衍看出我心不在焉,晚饭之前找了个机会问我怎么了,我摇头说有点不舒服,他还想再说话,楼下忽然有人喊我:「裴旖!你哥哥来了!」
面前的人诧异而探究地看着我,我避开他的视线,若无其事道:「下去吧。」
我们一前一后走下楼梯,那种感觉像是踏向深渊。我整颗心脏在愧疚和亢奋里癫狂地摇摆着,想后退,但更想往前。
易森站在客厅里,脸上噙着礼节性的微笑。众人正在长桌前分着他买来的蛋糕和咖啡,他瞟见我们俩一起下来,视线在我身后短暂沉沉停留后,又回到我身上,唇角意味深长地挑了挑。
我回了他一个微笑,清脆叫了声:「哥哥。」
游戏开始了。
屋子里的人全都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我也只简单介绍说他在地产行业工作,他们都信了,还跟他认真探讨起来房价走势。我听得想发笑,借口出来洗水果,有个女生跟过来给我打下手,两盘水果洗完了才磨磨蹭蹭问,你哥哥是单身吗?
我笑了笑,没有否认,她端着果盘乐颠颠地往客厅里去了。我在她背后敛起表情,关掉了水龙头。
那天的晚饭是烧烤。他一向嫌弃这种东西会熏脏他的手工西服,借口有工作要处理干脆没从屋里出来。我一直坐在烤箱边上帮忙,余光里看得出来顾衍非常想要质问我,但是我始终没有给他这个机会,直到饭后大家又都聚在长桌上调酒喝,喝着喝着有人提议:「咱们玩桌游吧!」
坐在我旁边的女生一直在桌子下面悄悄拿手指戳我,我笑着遂她的心愿:「好啊。那我叫我哥哥也一起吧。」
她笑逐颜开给我比了个心,一桌子即将步入社会的大学生也都对他那股贵族精英范儿很有好感,所有人都附和着,只除了坐在我正对面的人,眼底一沉再沉。
我置若罔闻,起身去叫易森。他吐着烟似笑非笑看我,最后站起身抚着我的头压近了低声道:「今晚好玩儿吗,妹妹。」
我从他身后的玻璃窗上看到我们两个人的侧影,他习惯性地占据着主导地位,我不动声色从他胳膊下避开,淡淡微笑:「你来了,才好玩儿。」
桌游开始。
我其实很不擅长这类游戏,倒不是我不擅长表演,而是我不擅长讲话。因为人多,我开始几次都手气很好的摸到了平民牌,到我发言的时候草草含糊说上几句,有人玩笑声讨我的敷衍要开除我的平民身份,我笑了笑,还没等答话,身侧的人悠悠先开了口:「她从小就这样,嘴笨,不会说话。」
刚刚那个女生笑着搭话道:「是嘛,那还好你们两个年纪差得多,否则她不是要被你欺负?」
我唇角保持着弧度,没有作声。他特意转过头来看了我片瞬,别有深意笑道:「不会,差得多也可以欺负。」
桌上的人都笑了起来。我微笑着端起来面前的酒杯喝了一小口,抬眸时我看到桌子对面的人正沉静盯着我,目光相触及的一瞬间,我们俩同时移开了。
时间在喧闹中过得飞快。很快到了最后一局,我抽到了狼人。法官的声音落下后,我睁开眼睛,视线正对上我面前的人。
那是那一整晚我们俩第一次的眼神交流。房间里的灯光昏黄,空气沉静肃寂,我们安静相视数秒之后,他拿目光轻轻点了点我身旁闭着眼的男人,而后转回视线等待我的意见。
「狼人请shā • rén。」
那一刻我看着面前沉静的漆黑眼眸,恍惚间觉得自己是个真正的刽子手。我有一瞬短暂的不忍后悔,但是我已经不能回头。过往的每一天都那么黑,那么长,我永远也不要回头。
最后一局桌游结束之后已经接近凌晨,大家各自分了房间回去休息。易森原本想离开,被我先一步出言留了下来。客厅熄了主灯,卧房里陆续传来水流声,有人趿着拖鞋出来冰箱拿饮料,有人敲开隔壁房门借卸妆水,又过了大约一个小时之后,别墅里彻底安静下来。
我从沙发上站起来,放轻脚步走出房间后,回手虚掩上了门。
易森正靠在沙发上玩着手机,两条长腿搭在茶几上,余光瞥见我进来后挑挑唇角,腔调戏谑散漫:「确定没走错房间吗?你的小男朋友就在楼下,你来我这里合适吗?」
我见他并没有去洗澡,推测他还是没有留宿的打算。距离我推算的时间所剩不多,我在他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淡淡开口:「我们谈谈吧。」
他没有抬头,鼻子里嗤笑一声,可也没有出言拒绝。
我继续平静道:「你寄给我的东西,我看了。你想让我怎么样?」
回答我的仍旧是一声笑:「你说呢?」
我靠进沙发里,随意叠起来腿:「我不知道。我跟你已经两年没见了,我不太了解现在的你。」
他抬起眸,似笑非笑:「你很了解以前的我?」
我抱着手臂耸肩:「脾气差,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吗。」
他挑着唇角道:「那这两年恐怕让你失望了,我的脾气没有变好,反而变得更差了。」
「但我以为你会成熟一点。」我淡淡看着他,「至少不会用这么卑鄙的手法威胁我。」
「这你可就冤枉我了。」他歪着头笑了一声,「在我眼里这明明是情趣,怎么到你眼里就成威胁了呢?」
我静声道:「情趣是双方成年且自愿,不是一方的强迫暴力。」
「那你想看你自愿的吗?我也有。」他抬起头环顾一周,云淡风轻讲着恶劣腔调,「就在这间卧室,这张床上。」
我的表情不可抑制地沉了沉,他无所谓笑了一声,意味深长看我:「真是充满了我们美好回忆的房子啊,你怎么舍得把它卖掉呢?」
我冷冷道:「我不觉得是美好回忆。」
他挑挑眉:「那我们的美好回忆在哪里?在我的公寓里?在那张我们第一次做|爱的沙发上?」
我的镇定眼看着又快被他的三言两语轻易击穿:「我跟你没有美好回忆。」
他笑了一声,沉声徐徐道:「可是我有。我们在一起的每一秒每一帧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在国外那两年,我每天都得靠着回味跟你在一起的时光才活得下去。」
我抿住唇角,没有回话。他盯着我的脸,幽深眸底又逐渐染上了我熟悉的偏执疯狂:「我每个晚上都无比想念你在我身下哭泣,喘息,求饶,叫我的名字……那时候的你多乖啊,我有时候真后悔没有在那个时候杀了你,让你永远留在那个时候,永远只属于我一个人。」
我脸色僵硬:「你疯了。」
他并不否认:「我早就疯了。从我发现我喜欢上我的亲妹妹那一刻起,我就已经疯了,这辈子也不会好了。」
我十分痛恨他这种拿爱去美化罪行的行为,就算是这一瞬他眼里深掩的自嘲和落寞我确信都不是虚伪:「所以呢?你喜欢,你就任由自己发疯?你喜欢,你就随意做着伤害我的事?你做出了那些事现在不会还指望我会喜欢上你吧?噢,也对,反正你根本不想要我的喜欢,你想要的只是我对你臣服。」
他倚在靠背上散漫笑笑,淡定反问:「你既然知道我想要什么,为什么还总是惹我生气?」
我也笑了,那一瞬他理所应当的腔调让我简直替他悲哀:「因为我是人,不是机器,我有感情,有痛感。你不是人,所以你理解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