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清晨,都是市集最热闹的时间。贩夫走卒、小摊小贩,行人走马,鸡犬相闻,各色声音和气味融合在一起,就是欣欣向荣的气息。
十烨走得很慢,仿若在急躁的人群中闲庭信步,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如何的心急如焚。
虽然白煊说天劫的第一阶段大约会持续一月时间,但就凭十烨对这位白无常大人的了解,他读书八成是不求甚解,若是万一记错了时间,后果不堪设想。
必须要寻到那个行逆天之事的人。
必须要逐一封印泄露的疫气。
必须要解除天劫境。
每一桩每一项都是迫在眉睫,可偏偏现在唯一能仰仗的线索居然是——
十烨低头看向脚边,三途龟伸长三条脖子,六只爪子慢悠悠、慢悠悠地迈出半步,停住,再慢悠悠、慢悠悠迈出剩下半步。
十烨叹了口气。
不知道其他人进展如何。
为了能最大范围搜寻整个镇子,他们按照三途龟的数量将安平镇分成八个片区,他、白煊、四茶、李秋桐和画皮妖们分队搜索,白煊的原话是,若不出意外的话,六个时辰左右应该能将整个镇子扫一遍。
十烨本来以为白煊所谓的意外是祟或者疫气等等,可现在才知道,这个意外应该是三途龟的习性。
三途龟,久居黄泉,行动奇慢,生性奇懒。
打个比方,大约比凡界的乌龟行走速度还要慢上三倍。
按这个速度走下去,十烨怀疑走到天黑连这条市集都走不出去。
“这不是十烨道长吗?吃了吗?”隔壁传来招呼声,原来已经走到了张大哥的肉摊前,张大哥笑吟吟磨着刀朝十烨打招呼。
十烨颔首:“吃了。”
“这一大清早,您这是在——”张大哥观察着十烨的步伐,“遛弯呢?”
十烨:“嗯。”
凡人自是看不到三途龟,所以在他们看来,十烨就是背着双手在市集里走一步停三步,从左晃到右,从右晃到左,还真是闲来无事来遛弯的。
“道长早上好!”摊前的姑娘精神奕奕朝十烨招手。
十烨看这姑娘有点眼熟,想了想,才想起是那个脸上生了红疮的二丫,如今皮肤白净,笑容也多了,一时还真没认出来。
“二丫姑娘好,”十烨颔首,“最近可还好?”
“昨天下巴上又长了几颗痘痘,我把道长您给的符放在枕头底下睡了一觉,早上就没了。”二丫笑道。
十烨点了点头。
二丫笑得愈发神秘,凑上前道:“道长,其实您不是来遛弯,而是来保护他们的吧?”
说着,她向前一指。
十烨这才发现苗三娘抱着星儿,挎着篮子,正在前面的菜摊上买菜。刘鱼娘跟在旁边,挎着篮子,篮子里装满了各种各样的青菜,还有一条鱼。
“道长您放心,现在星儿的丑病治好了,刘鱼娘跟在边上,我也在这瞅着呢,如果还有哪个不长眼欺负他们,我就把他剁成肉馅包包子。”张大哥竖起了大拇指,“说起来,道长您可真是神了,连丑病都能治好,您这本事华佗拍马都追不上了。”
“张大哥过誉了。”十烨继续看着星儿。
星儿趴在苗三娘的怀里,今天应该是他长这么大一次来市集,双手紧紧抱着苗三娘的脖子,眼中又是新奇又是害怕,看到有人路过,他会条件反射把头埋道娘亲颈窝里,避开路人的目光。
菜摊老板是个年过五旬的大婶,十烨看着有些眼熟,应该是之前帮苗三娘赶走地痞无赖中的一人,她笑着和苗三娘聊着什么,送了苗三娘两棵青菜,苗三娘推辞几番未果,连连道谢。大婶乐呵呵折了一支油菜花递给了星儿。
星儿有些胆怯,犹豫了好久才接过,短短的小手指捻着花枝看了看,笑了。
如今星儿身上的妖气已经净化的差不多了,露出了他本来小脸,眼睛黑黝黝的,小脸蛋圆嘟嘟的,这一笑,又软又可爱。
四周的摊贩、路过的行人、买菜的、卖菜的也都笑了,其实他们的都有意无意关注着星儿,只是怕星儿害怕,所以都不敢太过靠近。
阳光洒在他们脸上,暖腾腾的,就仿佛刚出锅的肉包子。
岂料就在此时,一队身着丧服的人冲进市集,雪白的衣裳好像一柄刀撕开人群,为首之人扑通一声就跪在了苗三娘的面前,哭道:
“三夫人,老爷他……他去了!”
竟然是钱家的管家。
四周一片哗然,苗三娘紧紧抱着星儿,冷眼看着钱管家,道:“死了?什么时候?”
“昨夜子时的事儿,老爷临死前还念着三夫人和少爷,悔不当初,死不瞑目啊,呜呜呜——”钱管家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三夫人,您带少爷回去见见老爷吧。”
“不必了。”苗三娘道,“他活着的时候就不待见我们娘俩,死了以后我们也不愿给他添堵,免得他气得掀了棺材板。”
这一句话顿时把钱管家的眼泪都噎了回去,他瞪着苗三娘,脸都绿了,好像一只被掐住脖子的青蛙。
苗三娘扭头就走。
“拦住他们!”钱管家大吼,四周一众家丁呼啦将苗三娘围住了。
苗三娘脚步一顿,缓缓转身,眼睛里迸出了灼灼火光。
“怎么,还想再被我揍一次?!”
众家丁默默退开几步。
十烨眉头微蹙,抄起三途龟闪身到了苗三娘身边,星儿见到十烨立即挥舞着双手啊呜啊呜,苗三娘眼眶红了。
“十烨道长您来的正好,你看这帮人!简直是欺人太甚!”刘鱼娘气得脸红脖子粗。
十烨侧身挡在苗三娘前面。钱家家丁又后退几步,面有忌惮。
钱管家的脸更绿了,“这位道长,之前的事儿咱们就算了,可是如今我们老爷病故,他们一个是钱家的妾一个是钱家的庶子,我们钱家要求去上柱香烧点纸钱不过分吧?”
十烨点头:“不过分。”
“道长你别听他们瞎巴巴,”张大哥抄着剁肉刀冲过来道,“钱家这帮畜生赶苗三娘的母子出门的时候说了,他们钱家和他们母子从此一刀两断,以后无论生死都和他家没关系了,大家都看到了是不是?!”
“我记得,那天是冬至,数九寒天,下着泼天的大雪!”
“连条被子都没给孩子!”
“孩子当时还不满周岁,天杀的!”
“要不是几个街坊看不下去帮衬着,他们母子早就死了!”
“就这种东西还有脸让他们去烧香磕头?!要是我,恨不得去他棺材里吐两口唾沫!”
众人唾骂之下,钱管家脸青一阵白一阵,钱家家丁个个垂着脑袋,面红耳赤。
十烨:“他们所说可是真的?”
钱管家:“时间太久,记、记不清了……”
“呸!不要脸!”有人啐了一口。
“那便不必去了。”十烨道,“和星儿回家吧。”
苗三娘狠狠点头。
“三夫人,您的卖身契还在钱家!”管家大喊,“只要有这张卖身契,你就生是钱家的人死是钱家的鬼!”
苗三娘的脸色骤然大变,周围百姓倒吸凉气。
十烨猝然回头,目光冷扫,漆黑的道袍无风而动,衣袂翻飞间,星辰闪烁,风声鹤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