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烨坐在蒲团上,看着四茶有些想笑。
安平镇的镇民为四茶新塑了神像,就安置在关帝庙神龛里,是一只体型和豹子差不多大小的白猫,昂首端坐在关帝神像脚下,体态修长,姿态优美,左瞳为蓝,右瞳为金,很是漂亮优雅。据说,那一夜大战,四茶就是用这个形态和恶鬼战斗的,可谓是惊天地泣鬼神,一战成名,一战成神。
十烨实在无法判断这传言有几分真,毕竟在安平镇百姓的口中,自己是个金光四射华光满面,弹指间数万恶鬼灰飞烟灭的彪悍存在……咳,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一夜的大战是如何艰辛狼狈,差一点就要变成白煊的业绩了。
四茶绕着自己的神像左边转转,右边转转,还时不时用同样的姿势坐在旁边摆造型,那叫一个得意,只是他毛绒绒的奶猫形象在那个高大上的神像旁边,怎么看怎么有几分喜感。
白煊磕着瓜子口中啧啧有声,“一只奶猫仔竟然被传成了威武美丽的神兽,真是人言可畏三人成虎以讹传讹。”
十烨:“……”
白煊:“怎么,我说的不对?”
不是不对,但也不全对,总之——
十烨颔首:“对。”
白煊露出了两个小梨涡,表情比四茶还得意。
“吱吱吱——”
“啾啾啾——”
草精和夜游神连蹦带跳跑进关帝庙,蹭蹭蹭跳上神龛,围着四茶乱转,四茶眼睛一亮,“白煊大人,十烨道长,灯会要开始啦!”
话音未落,一个白团子、一个黑团子、一个绿团子已经冲出庙门,奔向了山下的万家灯火,三途龟们不甘落后,竖起龟壳咕噜噜滚下了山。
“走吧,凑个热闹。”白煊拍拍手站起身。
十烨点头。
相比四茶他们的火急火燎,十烨和白煊并不着急,没有御风,没有狂奔,而是选择慢慢步行。
路在山林里蜿蜒,夜色正浓,月亮挂在中天之上,绵长的月光掠过山林,发出沙沙的响声,虫鸣和萤火相互交叠着,忽远忽近。十烨感到风的凉意,拂过额头鬓角,有些潮湿。
今天的白煊有些奇怪,格外安静,出了关帝庙后就不发一言,如雪的白衣也仿佛浸入了沉默的夜,一只萤火虫在他的额前绕来绕去,映得眉眼愈发清凉。
他不说话,十烨也不说话。
十烨本就是喜静的性子,觉得就这般肩并肩静静走着也是不错。
有月光,有蝉鸣,有风,有树,还有身边的人……
“唉——”白煊幽幽叹了口气。
十烨稳步向前,匀速前进。
“唉——”白煊的声音大了几分。
十烨继续走。
“喂!”白煊按住了十烨的肩膀。
十烨脚步一停,侧目看着白煊。
白煊绷着脸:“我有心事!”
十烨:“看出来了。”
“那你怎么不问我?!”
“既是心事,自是要放在心里。”
“……”
白煊眼角乱抽,连带着半边脸皮都在抽动。
十烨没忍住,嘴角勾了起来。
白煊瞪大眼睛半晌,然后又好像认命了一般,垂头丧气闷着头向前走。
十烨没动,轻声道:“说吧,你瞒了我什么?”
白煊背后倏一下绷直,僵硬转过身,看着十烨的表情多出了几分惊恐。
“你、你你怎么知道?”
因为星儿偷偷告诉他,夜游神带来的卷轴有三根,白煊只给他看了两根,还有一根银色的被白煊藏了起来。
十烨推测,之前白煊在他昏睡时偷偷烧掉的,应该就是那根卷轴。
十烨不知道那根卷轴里的内容是什么,但仅凭颜色判断,应该比其他两根卷轴更为重要,或者说更为严厉的神令,但无论是什么,既然白煊不说,他便不问。
白煊虽然有些话痨,行事偶尔也有些不着调,没读过什么书,但十烨相信,他在大是大非问题上自有抉择。
十烨信他。
不过若白煊愿意讲,他自然也是愿意听一听的。
这个连话都藏不住的家伙到底能瞒了他什么事儿?
不知道是十烨的眼神太过犀利,还是白煊做贼心虚,在十烨的灼灼目光下,白煊又是挠头,又是摸鼻子,磨蹭许久就是张不开口。
十烨不着急,依然静静看着白煊,静静等着。
终于,白煊憋不住了,长长吸了一口气:“有人趁恶鬼□□,发动zhèng • biàn,企图夺取阎罗尊位,导致阎罗十殿大乱,地兵部损失惨重,自顾不暇才祸及人界——对不起!”
十烨呆住了,脑海里将白煊的话来回过了三遍才理出个条理,不由大惊失色:“什么?!”
难道银色卷轴里说的是冥界zhèng • biàn之事?!
白煊长吁一口气,小心观察着十烨的表情,“所以冥界绝不是见死不救,你……你千万别对冥界失望啊……”
这是重点吗?!都什么时候了,白煊怎么还有闲情关心他对冥界的看法?!
十烨扶住额头,定了定神,“现在,冥界如何了?”
“zhèng • biàn失败,叛军被地兵部剿灭,”白煊道,“新阎罗登基。”
你用这么轻松的口气说出这么严重的事合适吗?!
十烨几乎吼出声,又强自压下,“zhèng • biàn既已失败,为何又换了阎王?”
“上任阎王本就老眼昏花不擅政务,被这么一吓干脆就退了位,选了新阎罗上位。”说着,白煊双眼一亮,“尘埃落定,万事大吉!”
他说完,又呲牙乐了起来,笑容明朗,就仿佛卸下了什么重担一般。
十烨却是心里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又问:“那你烧掉的是——”
“今夜可是安平镇的庆祝灯会,”白煊搂住十烨的肩膀,“再不走快点,好东西都要被吃光了。”
说着,纵身凌空高高跃起,十烨只觉眼前一亮,踏风踩月一路飞入安平镇,风吹万灯拂面而来,色彩斑斓如画。
整座安平镇被彩灯装扮一新,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放眼看去,七彩灯带横贯街巷,随风摇曳,光华流动,红色的宫灯、蓝色的走马灯、绿色的树叶灯,白色的小兔灯,粉色的桃子灯,黄色的水梨灯,每个灯下都缀了平安铃,叮铃铃脆响。
十烨第一次见到如此的景象,站在茫茫人流中,有些恍惚。
苗三娘抱着星儿蹲在卖糖人的小摊前,星儿手里举着金黄色的糖灯笼,四茶、草精和夜游神趴在边上,眼馋看着上面的糖人,摊子老板大笑,分别取了两根糖人插在草精和夜游神的头顶,又取了一根塞到四茶嘴里,三只小家伙顿时大喜,顶着糖人欢天喜地跑向了灯街,星儿跳下地,大笑着追了上去,苗三娘无奈摇头,提裙跟在后面。
刘鱼娘站在首饰摊前,盯着琳琅满目的簪子无法抉择,张大哥扭扭捏捏走过去,挑了一根银簪塞到刘鱼娘手里,两个人的脸同时涨得通红。
画皮妖们设了一张超大脂粉摊位,摆满了五颜六色的瓶瓶罐罐,摊子前挤满了爱美的姑娘们,李秋桐和几个师兄弟举着各种颜色的刷子倾情讲解,人群中时不时爆出欢呼声。
最神奇的是,十烨竟然在街上看到了黄将军和鬼兵们,他们残缺的身体已经恢复正常,不再是断腿缺头的形象,身躯覆盖着一层澄明的光泽,背着黑旗走在灯光下,皆是喜气洋洋,路过的百姓看不到他们,径直穿过他们的身体,他们也不在意,依然笑闹着看着街市灯景。
这般的景象,就如梦境一般。
十烨想起了陶景,当时,他坐在夜色中,看着万家灯火说:
真想就这么待着,再多看看这万丈红尘熙熙攘攘啊……
当时的十烨并不懂这句话,而现在的十烨,却似乎有些懂了。
“那有肉包子!”白煊拽住十烨向前跑去。
白煊的衣袂在的灯下白得发亮,翻飞若云,十烨看着看着,竟似是看呆了,不觉就随着白煊飞跑起来。
百姓一张一张笑脸从眼前划过,热情招手:
“十烨道长,好好玩啊。”
“十烨道长,那边有好吃的。”
“白公子,跑慢点,别摔了!”
“哈哈哈,十烨道长定是又饿了吧。”
十烨敛下睫毛,轻轻笑了。
四周响起一片倒吸凉气声,不少姑娘掩口惊呼,白煊诧异回头,待看清十烨的表情,也笑了。
四周静了下来,十烨停下脚步,白煊就在自己面前,站在灯火阑珊下,如宝石般的红瞳中莹莹若水,朝自己笑着。
心口被一种奇怪的感觉溢满了,仿佛月亮般皎洁,仿佛晚风般柔软,仿佛晨露般清澈,仿佛灯火般温暖,这种温和又灼热的感觉从他的心口缓缓溢出来,流入了他的脸颊、耳廓、头顶——突然,发髻上“啪”一声。
白煊瞪大了眼睛,指着十烨的头顶,表情有些不可思议:“你的簪子……”
十烨一怔,探手摘下枯木逢春簪,原本的枯木竟是不知何时生出了嫩嫩的绿意,顶端还发出一个小小的花骨朵。
十烨懵了。
难道这就是——枯木……逢春……
“这是桃花吧?”低沉声音突然从左侧传来。
十烨一惊,白煊“哇哦”跳到了一边。
钟馗双臂环胸,身着黑袍,不知是何时出现的,深邃漆黑的眸子打量着十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