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今个儿挺高兴,米铺收工早,老板又发了上个月拖欠的工钱,弟兄们就起哄要去酒肆喝上两口。听说隔壁街开了个新酒肆,老板娘还是个颇具风情的美人儿,兄弟们就勾肩搭背去了。
谁知道到了酒肆一看,的确有个老板娘,但却是个年过六旬的老婆婆,脸上还长了个黑黝黝的痦子,门牙都掉了说话满嘴漏风。幸好酒还不错,最便宜的浊酒两壶只要,比别家便宜了一倍还多。兄弟们美滋滋喝了起来,可还没到一个时辰,各家媳妇就纷纷杀过来,扭耳朵的扭耳朵,掐大腿的掐大腿,把自家的酒鬼揪回了家。
只有老张留了下来,倒不是因为老张夫纲大振,而是老张没媳妇,是个老光棍。
说实话,虽然老张对这些惧内的兄弟们嘴上调侃,但心里还是有些羡慕的。男人嘛,忙忙碌碌一辈子图个啥,不就是老婆孩子热炕头嘛。年轻的时候不觉得,只是想自个儿过得快活,可等年纪大了,周遭的兄弟们都有了家有了娃,哪个还能有时间天天来陪他醉生梦死,难免有些孤单。可等他想娶老婆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连个老婆本都没存下,自然没女人愿意嫁给他这个穷鬼。
蹉跎了几年,从小张蹉跎成了老张,也就没啥机会了。
老张喝了口酒,瞧着窗外的天色,叹了口气。
今天的天黑得尤其的早,这才刚过酉时,天已经全黑了,河边的柳树在风里晃来晃去,好像一个个甩着头发的疯女人。
他真是想女人想疯了,居然连柳树都看对了眼。老张想。
“这位客官,小店要打烊了。”老板娘走过来笑道。她举着一盏小油灯,灯光又细又长,映着她脸上皱纹乱七八糟的,好像一大张蜘蛛网糊在了面皮上。
老张:“这么早?”
“客官,今日是朔月,夜路难行,您还是早些回家吧,莫要在路上耽搁。”老板娘道。
“朔月和我有个啥屁关系,老头子我今天高兴,要喝到天亮!”老张大喊。
老板娘笑意倏然一收,“小店恕难奉陪!”她忽的一巴掌扇在了老张的脸上,老张只听到啪一声,身体滴溜溜转了两个圈,竟是到了酒肆大门外,凉风一吹,他这才觉出脸皮火辣辣得疼。
这个老婆子,竟然敢打他!
老张气不过回去砸门,可那门就如同被铁焊上了一般,纹丝不动,砸了半晌,手疼得要死,里面也没有半点回应。老张吹了半晌的风,酒也醒了几分,四下一望,夜浓黑沉,风冷萧瑟,再加上四周时不时传来猫头鹰的叫,很是渗人。
“罢了,老头子我今儿高兴,就放你一马。”老张撂了句狠话,裹紧衣服快步朝家走去。
酒肆在陵水镇东,老张家住东郊,沿着河岸走,不出一盏茶的功夫就能到家,可今日,也不知是老张喝多了腿脚不利落还是眼花认错了路,走了足足一炷香的功夫,还未到家。放眼望去,堤岸无边无尽,黑色的柳枝在风中晃来晃去,好像一个个甩着头发的疯女人。
老张觉得不太对劲儿,他猛一回头,发现他竟然还在酒肆门前,感情他走了这许久,竟然都是在原地打转。
是鬼打墙!
老张激灵灵打了个寒战,酒全醒了。
“莫慌莫慌,”老张缩着脖子给自己打气,“人家都说鬼最怕黑狗血童子尿,对对对,我尿一泡,定然就没事儿了!”
还别说,这老张一辈子没娶上老婆,到这把年纪居然还是个童男,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老张解开裤带站在河边就要来一泡,可心里太紧张又被风一吹,全身毛孔都缩了起来,哪里尿得出来,老张急得又蹦又跳,可越急越不行,恨不得趴在河边喝两口水挤一挤。就在这时,他看到黑漆漆的河水里泛起了一串涟漪,水纹异常怪异,不是顺着河流方向,而是从河中央横插|了过来,仿佛一条看不见的大鱼藏在水面下,悄无声息游停在了老张脚下。
老张吓傻了,他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揉了揉眼皮,怀疑自己看错了。
河水湍急,水波打着旋鼓起了一个黑色的气泡,里面飘荡着黑色的丝状物体,呼一下冲出水面缠住了老张的脚腕。
是人的头发!
老张嗷一声,哗啦啦一泻千里,裹住他脚踝的头发倏然收回,发出诡异的惨叫,仿佛无数细小的虫子被火炙烤皮肉绽开的声音。
“鬼啊啊啊啊啊啊!”老张提着湿漉漉的裤子一路狂奔,他这辈子都没跑过这么快,树影从眼前飞速后移,柳树枝在他脸上狂扫,割破了他的眼皮,血流下来他也顾不上擦,也不知道跑了多久,河不见了,柳树也不见了,眼前出现了一片黑漆漆的树林,黑色的树杈扎入天空,刺下黑色的光来。
老张急促呼吸着,感觉胸口好像塞了个破风箱呼哧呼哧作响,他不敢回头,体力已然用尽,只能拖着腿拼命向前、向前,突然,他看到了隐隐跳动的火光。
有人!有救了!
老张大喜,嘶哑大喊:“救——命——”
树影唰一下散开,一棵苍老的槐树出现在眼前,树上晃晃荡荡吊着一条白色的衣服,老张全身僵住了。
他看清了,那不是衣服,而是一个穿着白衣的人,有头有脚,风吹起来,一条红色的东西呼啦啦飘起来,忽然啪一声断了,糊在了老张的脸上。
湿漉漉的,还在微微蠕动,是半条人舌头!
这一次,老张没有叫也没有逃,他两眼一翻直接晕倒了,所以他没听到在他晕倒之前,有个人在怒吼。
“白煊,别把你那破舌头晾树上!”
*
“我又不是故意的,谁知道这半夜三更荒郊野外的能冒出来个人啊。”白煊道。
十烨额头青筋咚咚乱跳,蹲身查看。
是个年过五旬的中年男人,胡子拉碴,一身酒气,两只手提着裤子,没系裤腰带,裤腿在脚边堆着,□□吊在腿弯处——这个造型还能跑那么快,估计是常年做体力活的人——果然,手上有老茧,肩膀很厚,体格很好,只是下半身缠绕着一层薄薄的黑气。
十烨卷起他的裤脚,脚踝处有两圈青紫色的印记,深入皮肉。黑气的源头就是这里。
“瞧瞧,和我的舌头没关系,他是被鬼气侵入才晕倒的。”白煊提起他的布舌头闻了闻,皱起鼻子,“好臭的酒味儿。”又把两截舌头分别展开,搭在火堆旁边的树杈上,一边烤一边在旁边扇风,似乎是想把上面的酒气扇走一般。
火光一映,舌头上粗大的针脚清晰可辨,断口处还飘着几根线头,实在有些惨不忍睹,十烨看了一眼就转过头去,不想再看第二眼。
说实话,他是连白煊都不想看到的,但他一介凡夫俗子想要逃离冥界白无常的魔爪着实有些困难。无论他用什么办法甩掉白煊,不出一炷香的功夫,这家伙定会出现,就仿佛在他身上装了什么特殊的跟踪符咒一般。
十烨无可奈何,就索性不搭理他,想着白煊能知难而退。岂料他竟然变着花样刷存在感,比如,有事儿没事儿就把他的“舌头”拿出来晒一晒,而且专挑半夜,专挑晾在树上,加上他一身白衣,怎么看都像一只资深吊死鬼。
“你这舌头平时就不能收起来吗?”十烨问,“就和你那身衣服一样。”
十烨口中的衣服,就是白煊变身成白无常穿的高帽长袍,除了上次见他换过一次装,再没出现过。
“嘘——”白煊竖起手指道,“小声点,别让的巡逻的夜游神听到了,我这舌头是阎罗殿配发的,损坏了要照价赔偿,先瞒着上面把它补好了再说。”
十烨:“难道它还能自己长好了不成?”
白煊:“能修这东西的人神龙见首不见尾,想找他只能靠缘分,我估摸这舌头横竖也算个法器,晒晒月亮,吸收点天地精华,应该差不多——”
十烨侧目:就这?还法器?
地上的老汉哼唧了一声,似乎睡不太舒服,十烨卷起他的裤腿看了看,贴了一张净化符在他脑门上。
白煊一边给舌头扇风,一边仰头看着夜空,似乎在发呆,又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夜色中,他的皮肤白得发亮,红瞳犹亮如宝石,不得不说,他不说话的时候,长得还行。
十烨咳了一声。
白煊似乎没听到。
十烨又咳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