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那天,陆青时很多年后想起来,依旧觉得是个醒不来的噩梦。
对于普通人来说,那不过是再平凡不过的一天。
被政府军从沙漠里救回来已经是一天后了,她一睁眼,手背上连着输液管,赤井凉坐在床头,清晨的光线隐隐透过帐篷布照进来。
陆青时阖了一下眸子,脑中出现她被恐怖分子拖走的情形,心如刀绞,猛地翻身而起,自己拔了针下床。
赤井凉拦住她:“陆桑,你干什么去?!”。
“让开,我要去救她!”陆青时挣扎,然后猛地攥住了他的衣领,双目赤红。
“是朋友就不要拦我!”。
帐篷外响起脚步声,一个亚裔军官和另一个高大的M国军官一起走了过来。
守在帐篷外的士兵敬了个军礼,然后双双让开。
陆青时放开赤井凉,看着那个亚裔军官端详片刻,然后猛地扑了上去,拽住他的衣服。
“你是中国人对不对,你救救她好不好?求求你了,救救她,她被恐怖分子抓走了,已经一天一夜了,我不敢想她会发生什么……”。
女人披头散发,眼眶通红,说着说着就掉下泪来。
亚裔军官为之动容,但还是拂开了她的手:“抱歉,陆医生,我们……不能去救她”。
“为什么?!”陆青时顿在原地,猛地拔高了声音:“难道她不是中国人?!她不是中国军人?!那天晚上要是没有她我们全都得死!”。
军官年方四十左右,有刚毅的一张国字脸,此刻稍稍敛下眉目,也有些沉痛的表情:“先允许我跟您做个自我介绍,我是多国针对卡拉极端组织联合作战指挥部的中方负责人,顾上尉执行的是击毙卡拉的绝密任务,您也知道中国的外交原则与和平方针,她不能以中国军人的身份去执行任务,所以……”。
他顿了一下,说出了让陆青时更加难以接受的事实。
“一旦被俘,她只是叛逃的雇佣兵,和任何国家任何地区任何组织无关,我们也……没有立场去救她”。
“顾上尉是百步穿杨的神枪手,那一枪她本可以击中卡拉的头部”军官看一眼面前失魂落魄的女人,眼里有些许惋惜,又有些感慨。
“但狙击/步/枪的大口径子弹……”。
陆青时一阵天旋地转,扶住了床,咬牙切齿:“会穿透卡拉再射中我对吧?”。
看着女人掩面哭泣的样子,M国军官也有些不忍:“抱歉女士,我们来晚了,我们的指挥官和一个排的士兵也死在了那场战役里,顾上尉是英雄,她一个人救了整个小镇的平民……”。
陆青时抬手,止住他们的话头,目呲欲裂,眼白里渗出血丝来:“滚”。
两个人冲她微微颔首后又出去,守在门口的士兵也跟上离开了。
陆青时掀帘出来,找到了养伤的迈克:“带我去你们的军械库”。
曾经热闹的营地已经人去楼空,等待政府军交接或者新的沙漠/之鹰小队入驻。
栅栏边上倒着几具烧焦的还没来得及收敛的尸体,大男孩看一眼,又红了眼眶,一瘸一拐在前面走着:“这帮该死的纳粹!”。
营地中央的篝火还在冒着烟,他们曾围在那里唱过歌跳过舞煮过咖喱。
那些活泼可爱的士兵们,一夜之间都不见了。
二楼的走廊尽头是顾衍之的单人宿舍,在那里度过的夜晚是沙漠里为数不多的平淡温馨。
她恍惚又能看见清俊的女军官倚靠在墙上抽烟,她的目光与她遥遥相望。
陆青时眼底模糊一片。
“陆,就是这里了”迈克按下指纹,军械库在眼前缓缓打开。
一股硝烟的厚重味道夹杂着冷肃的杀意扑面而来,这里陈列了上千件武器,他们的背后都有各国军方势力暗地里支持,各种常见的,不常见的武器自是不缺的。
她的目光一一掠过它们,想起了顾衍之上次带她来的时候。
军官拎起一把小口径手/枪递给她:“用这个”。
“为什么?”陆青时还是青睐像她一样可以百发百中的狙击/步枪,最不济的在国内实弹射击时用过的自动/步枪也行。
顾衍之走过来,把枪塞进她手里:“所谓武器,就是为人所用的东西,如果不能熟练地掌握它,再好用的枪也就是一把废铁”。
“你力气稍有欠缺,但手腕稳定性好,用手/枪在近距离的杀伤力不比自动/步枪小,试试”。
陆青时走过去,把那把手/枪拿起来,仿佛还能触摸到她的温度,明明是冰冷的金属她却觉得有了一丝暖意。
迈克看她表情,已然明白了她想做什么。
大男孩激动起来:“陆……”。
漆黑的枪口对准了他,陆青时已把子弹压满:“这世界上谁都可以放弃她,我不能”。
救的出来就救,救不出来就一起死。
她早已做好了同归于尽的打算。
顾衍之是那么骄傲的人,宁折不弯,身陷囹圄,受人侮辱,百般折磨,还不如去死。
她了解她。
她陪她。
脱下红装换军装。
头盔,风镜。
半指战术手套。
作战靴有些生硬,她还不习惯,微微跺了跺脚,蹲下身系紧了鞋带。
碍事的头发散落下来,陆青时站起来目光落到一旁锋利的匕首上,寒光一闪而过,黑色的发丝从半空飘落。
她把剩余的发丝用皮筋扎紧整齐地窝进头盔里,这才觉得神清气爽。
最后是防弹衣,她拿起来绕开密集的线头穿在了身上,白大褂套在了身上做最后的伪装。
兜里装着她的护照和证件。
迈克身受重伤,被人轻易绑在了椅子上,陆青时拿枪顶着他的脑袋。
“车钥匙”。
“在我兜里”。
她翻开他胸前的上衣口袋,掏出来一把车钥匙,见他通红的眼眶,女人又笑了笑,解开他的束缚。
“陆,Sir不仅是你的女人,也是我们的长官,其他兄弟都死了,我不能苟活着,好歹让我跟着你一起去!”。
男孩激动起来,陆青时按住他:“迈克,你才十八岁,在我的祖国还只是个坐在校园里读书的孩子,顾不让你去一定有她的理由,等战争结束,回国吧,再见,迈克”。
女人起身,把手/枪收进腰上的皮套里,扣紧了白大褂的扣子。
迈克追出去:“你要去也行,拿着这个”。
他从自己的耳蜗里取出一粒米般大小的微型通讯器。
“这是?”。
“不会被任何金属探测仪检测到的纳米通讯器,也有定位的功能,Sir的身上也有这个”。
陆青时接过来,终于露出了一个由衷的笑意:“谢谢”。
人这一生终是有些迫不得已却必须去做的事情,就像她救了傅佩琪,就像顾衍之接受了绝密任务,成为“叛逃”的雇佣兵,就像她来到了中东,此时此刻一个人开着车驰骋在沙漠里。
从前是顾衍之处处护着她。
如今轮到她保护她了。
哪怕前路一去不复返,她也义无反顾。
衍之,坚持住,等我。
“说?!谁派你来的?!”幽暗的地下堡垒里,行刑的人赤膊上阵,又是一鞭子狠狠抽到了她身上。
顾衍之被吊了起来,手脚都拴着拇指粗的铁链,她被打得皮开肉绽,奄奄一息。
那帮人帮她清理了伤口,又撒了盐水上去,她从喉咙里发出哀嚎,却也仅此而已。
滚烫的烙铁烙在了身上,一股毛发烧焦的味道弥漫了出来,她咬着牙昏死过去,却也没有吐露半个字。
“Sir,这人的骨头是真的硬”。
行刑的大汉满头大汗,都有些累了,她连一个字都没说。
卡拉坐在椅子里抽着雪茄,把烟头烫在了她的肩膀上,神色晦暗莫辩。
“要不,弟兄们给她玩点新鲜的,反正都是女人”。
有人舔舔唇,急不可耐。
卡拉大笑,抬起她的脸仔细端详着:“跟男人一样你们也有兴趣?”。
“女人操/过,女军人还真没有”。
一帮子畜生眼里露出淫/邪的光。
卡拉松手,拍了拍她的脸,揪住头发,把人拽起来:“把人弄醒”。
一个喽啰拎着一桶冰水走过来,正欲泼上去,有人跑进了审讯室:“Sir不好了,有个女人闯了进来打伤了我们不少兄弟!”。
卡拉拿起枪,大踏步走了出去:“走,去看看”。
“我以为中国人都是很识时务的,女士,你是来送死的吗?”。
卡拉的额头包裹上了重重纱布,他身材中等,络腮胡,貌不惊人,搁人堆里找都找不见的那种,却是心狠手辣的恐怖分子。
那双眼睛里冷漠、残忍、嗜杀,仿佛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挂怀,除了……
陆青时松开手里挟持的人质:“不,我是来救巴尔的”。
卡拉扔掉烟头,上下打量着她身上的白大褂,神色变得有些癫狂起来。
“女士,我希望你不要骗我,否则不光是你,你的同伴也会……”。
陆青时把枪放下,从兜里掏出证件递过去:“我叫陆青时,中国医生,你们可以去查一查”。
卡拉挥了下手,围着她的人也把枪放下了,有喽啰抢过她手里的护照,递给他。
卡拉看一眼,吩咐人去查,不多时一个IPad放到了自己手上。
照片上的女医生和面前的人如出一辙,硕大的标题写着“中国医疗界的神话”。
“你想要什么?”。
“我治好你弟弟,你放我们走”。
卡拉想了一会儿:“成交”。
有士兵拦住她搜身,陆青时直接抬手一枪干掉一个,温热的血溅到了脸上。
医生的手微微颤抖着,不太明显的喉头上下滚动,即使杀的是恐怖分子,她还是心有余悸。
救人的手变成shā • rén的手。
她想,自己一定会下地狱的。
陆青时咽了咽口水:“我只是一个弱女子,你的士兵欲对我图谋不轨”。
在自己的老巢里,这个堡垒四面不透风,被两米的高墙团团围了起来,外围还有瞭望台和哨塔。
她插翅也难飞。
某种情况下来说,卡拉是个自大的男人。
他一脚踹向了身旁的喽啰:“都tā • mā • de把枪给我收起来!”。
说是手术室,其实也就是干净一点的屋子,简单摆了操作台,无影灯,一台呼吸机,几个氧气瓶,还有血液透析仪,这些天巴尔就是靠这个维持基本的生命体征。
陆青时看过检查报告后,又深深看了一眼这个叫巴尔的年轻人,和他的兄长一样,其貌不扬,却也是中东地区最大极端组织的头目之一。
她无法用简单对待病患的眼光来看待他。
一想到要为这样的人做手术,她就止不住地犯恶心。
她甚至觉得,自己不配当医生,救了他一个人却有更多的人遇害。
如果顾衍之在,她一定会恨她的。
但她管不了那么多了,这是她唯一的筹码。
进入这间手术室会通过一道金属屏蔽门,机器并没有响,卡拉知道她身上没有携带武器,唯一的枪也在刚刚被收缴了。
“躺在病床上的是我的弟弟,巴尔,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是我的好兄弟,我们一起长大,一起对抗这个陈旧而腐朽的世界,一起让更多的人通向永生,让颠沛流离的难民加入我们,给他们武器dàn • yào也给他们粮食,给他们栖身之所,也给他们女人……”
陆青时不耐烦听他的长篇大论:“我要见到她,确认她的安全,我再做手术”。
“你认为你有什么资格跟我们谈条件?”卡拉的枪口对准了她。
陆青时不躲不避,眼神坚毅:“杀了我这个世界上没人能救他”。
“女士,你倒是提醒我了,我完全可以用那位女军官的性命来要挟你,她为了你没有冲我射出那致命的一枪,你为了她一个人跑来这里,你们……”。
她抬头,抿紧了唇角,替他扣下扳机,眼里都是无怨无悔。
“她是我的女人,你可以这样做,但我保证,您只能得到两具尸体”。
她手往床上一指:“不,是三具”。
卡拉收了枪,她知道他并没有被说服,只是狂妄自大,认为她并没有力量逃出这里。
“来人,带她去见那个女军官”。
陆青时捏紧了袖子,总有一天,她会让卡拉为他的狂妄而付出代价。
地牢里潮湿、阴暗。
一只老鼠爬过她的靴面。
一窝蟑螂受惊从草垛里四散跑了出来。
天花板上滴下腥臭的水。
脚下踩着的不知是什么东西,或许是稻草,又或者是人类或牲畜的排泄物。
陆青时在电视上见过的猪圈都比这干净。
她跟着领头的喽啰走过去,躺在监牢里的人目光呆滞无神,暴露在外的伤口里有白花花还在蠕动的蛆。
这里关押的白人、黑人、亚裔……什么人都都有,甚至还有小孩子供他们取乐。
她听见一个小男孩撕心裂肺喊:“Help!”。
随即是男人的低/喘夹杂着咒骂声,逐渐悄无声息。
光是看着,陆青时就咬碎了一口银牙,她恨不得把这些人生吞活剥了。
同样都是生而为人,他们怎么就可以这么残忍?
她盯着前面带路人的脖子,蠢蠢欲动。
“到了”。
他顿住脚步。
陆青时扑在了栅栏上,伸长了手臂去够她:“顾衍之,顾衍之,醒醒……”。
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无论是刚刚和恐怖分子谈判时,还是shā • rén的时候,倔强的医生始终都没有哭,直到见到遍体鳞伤的她,眼泪就像开了闸的洪水一般汹涌而出。
“你们对她做了什么?!滚蛋!禽兽!畜生!fuck!”。
情急之下她什么话都骂,反而逗的那些人笑起来,有人替她打开了牢门,陆青时扑进去,跪倒在她身边。
“顾衍之……”她轻轻捧起她的脑袋,去吻她满是脏污的脸。
还能察觉到微弱的鼻息,她还活着。
这让陆青时又哭又笑。
她把人抱进怀里,隔着铁链抚摸她瘦骨嶙峋的脊背,又摸摸她的脑袋,滚烫的泪水落进颈窝里。
她在她耳边用中文轻轻说:“衍之,等着我,等我带你回家”。
被严刑拷打的时候她有无数次想过自尽,但每次这个念头只在脑海里转了一转,她就又会想起她的脸,她的笑容,她的体温,想起远在祖国的那两只宠物。
想起她曾对她许下的美好未来。
一猫一狗,换一个大房子,再要一个混血宝宝。
就是这些念头支撑着她挨过一轮又一轮的严刑拷打与精神折磨,支撑着她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