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典近在咫尺,每人都马虎不得。这时候在皇城做工,酬劳也比平日里高出大截。
齐豫抱着一长根横木,在同样神色匆匆的杂役间穿梭。
只在城郊那瞬间,他好似有用不完的力气。可之后无论他再怎么尝试都只是劳而无功,若不是远处还可见野鹿尸骸的痕迹,他几乎要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你干嘛呢?!对就是你!——放这儿、这儿!暧!”
“虎子呢?虎子跑哪去了?十块梨花木今天不搬过来老娘削了他!”
“喝……呸!这哪里采的茶,把这给大人喝,脑子被门夹了吗?!”
一身蜡红撇花袄的胖妇人双手怀揣一个小火炉穿行在门廊间,满身浓过头的艾叶和香橼味,腕戴金镯,口哈白气。
头衔也不高,大小是个管事的。
齐豫的视线被木身遮挡泰半,心不在焉地穿过院落的侧院,一脚踩到耷拉下来的缎尾,和着一大捧颜色跌倒在地。
横木砰咚落下,长缎条条铺开,凌乱四散。
他被记忆拖得沉沉下坠,摇摇头,揉着额头撑起眼皮。
该想的没想明白,倒突然想起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很多人心系门瀛雪,是慕其芳名、叶公好龙,再加上男人的独占与好胜欲。可他不是。
他向来觉得坊间传闻矫饰多于事实,不必太过当真,同其他男子一般对门瀛雪之名魂牵梦萦,只因为他见过门瀛雪。
他在镇上做活的时候,也曾一脚踏空摔倒在地。
他记得那是镇上最阔绰的宅院,院主是皇城里最大的织布坊的主人,据说是个侯,一日突然倦于应酬,在皇城周边挑了片地皮,住了几日便走了,每年末了来一次,大半时候空着,房间多得数不清。
齐豫在阔绰的宅院里迷了路,磕到门槛,跌倒在一个房间里。
下午的阳光透过纸窗洒下来,房间一落放着黄云母石做的方几,上面托着发白的旧雕花木妆盒。
应当是误进了哪件偏僻的侧室。齐豫也不急着爬起来,拢拢散落的木棉,拢到一半,手停在一双一尘不染的银舄前。
其上绣着怪诞的图腾,齐豫沿着繁复花纹微微上移视线,定格在衣摆下露出的整齐白袜上。
有个人站在自己面前。
头顶一片可怕的沉默,好似扑在他面前的自己只是一团空气。
穿着这样一看就造价不菲的鞋子,必定身份显赫,齐豫动作顿在原地,犹豫要不要爬起来。
正怔愣着,一旁传来了另一个人的声音。
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
在这双银舄旁边,且轻且软,比仙乐更缥缈空灵:“小兄弟,你没事吧?”
齐豫暗松一口气,总觉得不该抬头看这个沉默得可怕的人,如释重负地朝着声音侧头望去。
他看到了一朵笑。
好似流风回雪,又如轻云蔽月。
他对这人只是素未谋面的无名氏,却白得了个从未有人对他露出的、灿烂纯洁的笑。
女人见了他微微怔愣的表情,敛了表情,抬起袖子挡在唇前,留下一双眉眼。
齐豫从不信命。
但如果宿命有声音,便应当是这朵轻笑。
他想自己必定爱过这样一个人,在很久很久以前。
齐豫几乎神思恍惚,耳畔却一阵咚咚哐哐,门外传来炮仗似的呼喝。
“齐豫——磨磨唧唧的干嘛!快点!”
一门之隔的长廊里鸡飞狗跳,那也是个瑞雪将至的年尾,浓秋未褪,大院里忙得团团簇簇的嘈杂热闹,显得屋内安静得十足诡异。
齐豫就回过神,也不敢继续看,低头捡好散落的团团锦绸,转身道:“来了——!”
他匆匆起身,往外迈了一步,突地停下,想要回头却堪堪忍住,向烟火繁盛处跑了。
他不知道她的名字,甚至一度以为自己摔倒时磕到脑子生了癔症,直到某一天突然意识到:
她就是门瀛雪。
※
他从未告诉过老乞丐这件事,甚至因为太久不提,连自己都不太记得。
回忆是人老去才会做的事情,年轻人总是向前看。
齐豫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灰,在胖婶子的吆喝声中把横木放到了后院的柴房。长工、木匠、跑堂……齐豫年轻,能干的活干了许多,没细数第几个日头过去,也渐渐模糊了城郊的记忆,习惯了没有乞丐的生活。
等他数着铜板回过神来,才发现数月筹备,大典即临。
那一天连独眼神棍都收了雷打不动的摊,拽着齐豫跑到驿站,耗费小半天的车马,在漆黑的夜色里从入城人群外围扒拉着往里挤。
大些的人民已经懂得畏惧,年轻的小孩尚没见过这样辉煌壮丽的胜景,舟车劳顿,觐见帝君帝后的心情竟更似远远观瞻什么奇珍异兽。
打更人在安静的夜空发出了第一声响的时候,扇扇门扉悄悄打开,皇城里所有人都苏醒过来。
发出了第五声响的时候,天泛鱼肚白,朝霞初绽,皇城中心雕像一尘不染。
其后便是——
九天阊阖开宫殿,齐整衣冠拜冕旒。
百鼓争鸣,万花齐开。
帝王登基,瑞兽祭礼。
苍穹彻底地亮了起来,雪色折射出日心过曝的光,巍巍神宫前一大片莹白广场,仕官立于阶前,仰头高诵:“奏——正元太平曲!”
华辇微倾,仕仆掀开珠帘。
天空飘着洁白的絮。
众生叩首间,一人头戴帝冕,长发曳地,对襟阔袖,身侧绶白玉,鐍引细金绳,衣摆拖迤及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