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的时候,我挂了白铃,搭上墓园口竹木桩子做的栅栏门。
燕子凑过来,拧着头看我的脸:“听说那个乞丐待你不好,你对他倒还挺有感情。”
我说:“我是被捡来的弃婴,无父无母,和他本没有关系。他这人气焰嚣张,想一出是一出,可如果不是他,我早就死在了不知哪个角落。”
燕子以为不小心揭开了我的伤疤,露出有些懊恼的神色:“啊……对不起……”
我拿她没有办法,很诚心地解释:“我也算健康平安地长大,说起往事权当做聊闲天,哪里有什么需要对不起?”
燕子只是低下头:“哎呀。”
我同她沿着泥巴路一道走,走到拐角处,从怀中摸出万俟生给的令牌,沉思起来。
燕子说:“齐大侠,你是打算回庙里找万俟生,问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我沉默两秒,把令牌收回怀里:“不。”
“燕子,我们去找那个何生。”
燕子说:“何生?他也不见得知道什么,何况他心绪未平,我看还是不要随便打扰人家。”
我叹了口气:“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要去问一问才好。”
何生家贫,住一个干净的小茅屋。
走得近了,却没关门。
我看着虚掩的房门,作势敲了敲。门内无人应答,只有倏忽急逝的布料摩擦声。
我看一眼燕子,推门而入。
清瘦的书生把自己蜷成一块山石,面无表情地坍缩在房间的一角处。
我屏住呼吸,试探性地向前迈了一步。
这一步不远不近,不亲不疏,何生说:“……不要过来……”
他说着话,却没有抬头。
我停在原地,说:“好。”
“我不过来,你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何生说:“……”
我说:“你——”
燕子说:“哎呀,你这个人,哪能这样问!”
我说:“那你告诉我该怎么问?”
燕子说:“小哥哥,你别紧张,你仔细看看,这位是齐小哥,你们村头那个老乞丐家的孩子,你们应该见过的。”
何生说:“……”
我说:“燕子,我看他好像有点不太对劲,怕不是受了什么刺激——”
何生突然抬起头:“……我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不知道……我、我……放过我……”
“……”我放软语气,“好吧,那你有什么想提醒我们的吗?有什么想让别人知道却又无法说出来的吗?如果有,你能把它画出来吗?”
何生没有回答。
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么多的问题,没人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看了眼窗前书桌上的纸笔,走去拿了过来,塞到何生手里。
何生拿着纸笔僵直许久,终于把纸放在床上的小矮几上,慢慢抻平。
然后他提起杆,点墨、悬腕。
落笔。
起初只是一个点,然后一环一环向外旋转,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最后线条抵到白纸边界,好似一个巨大的旋涡。我以为他会就此停笔,却见豆大的汗珠从他鼻尖滴落,在纸面上晕出一块墨渍。何生调转笔锋,又开始反向画起圈,一环又一环,好似不知疲倦,许久才力竭一般松开手,毛笔吧嗒斜倒在纸面上。
我拿起画纸,只看到一片漆黑。
我把画纸翻过来。
我把画纸覆过去。
“这到底是什么?”
燕子凑过头来看,看了很久,同样困惑地摇摇头。
看来我们是白跑了这一趟。
我把画纸揣进怀里,准备告辞离开。
一直不发一语地看着我们的何生却突然开口:“……‘深渊’。”
我惊讶地看着他:“这是深渊?”
何生点点头。
我问:“你看到深渊了?”
何生说:“如果我看到了,我就回不来了。”
“那你怎么能画出你没看到的东西?”
“那是别人画给我的——用她的身体。——用她破碎的血肉和衣袂。用她残存的生命……然后‘她’叫我,逃。”
“‘快逃,快逃,忘掉这一切,逃得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回头。’”
“‘快逃、快逃呀!’”
“‘——逃!’”
何生抱膝坐在床上,靠着泥墙:“……‘逃……’”
我说不出话了。
真正的恐惧是描述不出来的。
我姑且又同何生寒暄了几句,便寻了个理由同他告辞。何生只是呢喃,并没有再理会我的意思。
临走时,我正掩上门,何生突然抬起头:“行间……要完了……”
我动作微顿,阖上门退了出去。
门外仍是阳光明媚,我在日头底下沉默。同何生聊过之后不但没有解开心头的疑惑,反而只觉心情压抑。转头看一眼,燕子神情也很是凝重。
我说:“燕子,有件事我要告诉你,我打算离开村里。也不知你住哪里……你要不要和我一起?”
燕子说:“好呀。”
“也许我会四处漂泊、居无定所。”
“有什么关系。”
“也许我不会再回这里。”
燕子笑一下。
“那不是更好。”
※
我说:“还有个人,我想和他告别。”
我说的那个人是独眼神棍,这么多年来也算除了老乞丐以外同我最亲近的人。
此时也快到他收摊的时候了。
我带着燕子穿行在村落的屋宇间,走出巨大的牌坊,踏过自己印在时间里的脚印,一直走到狭小的卦摊前。
没有说话。
“走了?”神棍好似早有准备,听见熟悉的脚步声,仍在龟壳上鬼画桃符,头也不抬。
我说:“走了。”
神棍停下画线的手,喉结滚动几下,挥手捻我:“走走走,别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