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气入骨。”青玄的声音似从格外遥远的地方传来,听在耳中,疏阔高远,转眼便压住林梵操控的万女哀怨,“你既如此执迷不悟,休怪本尊手下无情了。”
曲苏突然发觉,她身后的白光越来越强,越来越多,就像天上骄阳释放出的无尽光芒和暖意,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那些白光越过她的肩膀、头顶,铺天盖地朝她面前倾泻挥洒,终于,她连一丝黑暗之色都瞧不见了。
曲苏觉得眼皮儿微微一沉,仿佛有一条无形的布带蒙住了她的眼,不论青玄还是林梵的身影,就此都看不到了。她刚想伸手去摸,就听耳畔传来青玄的声音:“此光极圣极严,常人无法承受,你若想当一辈子瞎子,就尽管卸了去。”
曲苏伸到一半的手只能又悄悄落了回去。但她惦记青玄与林梵交战:“那我什么时候可以——”
她本想问什么时候可以取下这东西,可话刚说到一半,就听一道女声尖利嚎叫:“岳周既死,这人间我也没什么可留恋!我要所有人全都为我陪葬!”
那是林梵的声音,可又不像曲苏此前听过任何与林梵相关的声音,那道声音既有男子的雄浑,又有女子的柔婉,既有林梵平日的玲珑大方,又有今日她已听过许多次的凄绝尖利,但那之中,还有曲苏此生从未听过的宁死也要毁灭一切的绝望。
“为了他,你几乎闹到生灵涂炭,万劫不复,值得吗?”是青玄的声音,不同于他一贯的云淡风轻,这句诘问中竟透出淡淡的悲悯。
话音将落,铮铮琴声响起,伴随着林梵绝望至极的尖嚎。琴音若潮,翻涌反复,绵延不绝。不知为何,这琴音听在耳中,初时只觉朦胧,渐渐地,曲苏就觉心底生出一种莫名的亲切熟悉之感,又有一种说不出的仿佛深入骨髓的难过,脑海中似有什么东西想要冲溢而出,但又被一股更强大的力量生生抑住,不得解脱,不得明了。曲苏因心底衍生出的那股说不出的复杂滋味站在原地,如同陷在一片将她越拖越深的梦魇之中,许久不动,待她回过神时才发现林梵的叫声已渐渐衰弱,尽显颓势,她顾不得更多,一把拽下蒙在眼上的东西,刚想张口,却见先前那种强烈得几乎灼伤人眼的白光已如潮水消退,周遭一切,不知何时已恢复寻常。四下望去,哪里还有青玄和林梵的影子?
路边车旅往来,行人奔走,商贾吆喝、妇女采买、稚童打闹,仿佛之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曲苏的大梦一场。然而还是有什么东西与往常不同的,曲苏发现,她与周围这些人之间好像隔了一层什么东西,就像那黄袍法师用过的无形屏障,她明明站在街道中央,可以看到众生百相,却无人能看到她。
曲苏到处都看不到青玄,也找不见林梵,只能沿着主街一路奔走,见路就拐,哪怕是一条不知去向的偏僻小径。她自己也不知究竟跑了多久,直到冲进一条死巷,才发现自己满头大汗,后背尽湿,就连脸上什么时候湿了一脸的泪都不知道,她望着面前高高围墙,饶是不知这两人身在何方,也忍不住高声喊道:“青玄,你别杀林梵。”
她想说,林梵是岳周一生挚爱,岳周已死,她不想林梵也就此身死魂消。
可突然间,她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
因为不知不觉间,她竟又跑回了城门,这里是岳周死后被吊尸示众的地方,曲苏心里发冷,步子也越走越慢,就在她抱着双臂踟蹰前行的时候,她突然看到了那道熟悉的背影。
她喊:“青玄。”
青玄转过身,曲苏看到,他的面前,林梵仍是一袭大红嫁衣,可身后九尾已不见踪影,发间兽耳也彻底消失,她看起来就如这世间任何一个寻常女子一般,跪坐在那儿,只是一头青丝不知为何已尽数转白,眉毛雪白,细看连眼睫都泛着冰凉雪意。
都说人伤心到极致,才会一夜白头,但曲苏知道,林梵不仅仅是伤心绝望,方才她偏要与青玄搏命,如今这般,应是孽力反噬修为尽销的结果。
果然,林梵再抬头朝她看过来时,眼睛已恢复昔日神色。
曲苏忍不住快步跑上前:“林梵。”
青玄伸出一手,朝林梵递了过去:“既然你执迷不悟,我便让你明白个彻底。”
青玄手中是一面菱花小镜,曲苏就站在两人身旁,镜中景象,林梵能看到,她也能旁观得一清二楚。就见那镜中先是由昏转明,随后竟出现了岳周的身影。
镜中出现的,是从前还活着的岳周,更是尚未再见林梵时的岳周。他在曲苏的帮助下定居棠梨镇,他每隔几日便往落羽去信一封,他看似眼瞎无依,枯坐家中;实则筹谋天下,以己做棋,引君入彀,与自己多年未曾谋面的生父开国侯下了一盘大棋。直至最终,棋毁人亡,两败俱伤。他偿还夙愿,为母报仇,终于求得了他一生未得的公平和安宁;他击败了开国侯的阴谋,保全了太子,也保全了大周朝未来百年安泰繁华。
林梵的神情似哭似笑,望着镜中那个既熟悉又令她陌生的男子,生生流下两行血泪来。她将他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要重要,他却待自己的命轻若鸿毛,就只为了报仇,就为了让开国侯后悔终生,就为了那些个与他们的人生本可以毫不相干的外人,他便将自己的命信手一抛,死了个干干净净,潇潇洒洒。
他对这人世、对她、对他们这段爱恋情缘,竟然做得到毫无留恋,随手可弃。
徒留她在人间颠倒繁复,重堕怨妖。
“周周。”曲苏将这两个字咬在唇间,刚想上前一步再看仔细些,就发现画面一转,镜中端坐在案几面前一手握书的男子,既是岳周,可又不像岳周。
岳周眉尾飞扬,眼泛桃花,是万中无一的倜傥风流相。不出任务时,他总爱穿一袭月白,尤其,岳周的眼睛,是瞎的。
可镜子里这个人,他穿着岳周寻常最不爱穿的黑色长袍,眉毛没有岳周那般张扬,一双桃花眸眼角内勾,眸色更沉,神情难测。他的五官尽是曲苏熟悉的模样,但神情举止却令曲苏陌生至极。尤其这个人正在阅书,他的双眸完好无损。
他不是岳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