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渔阳一愣。
“根据我们系统掌握的资料,能被副本选中的人,都会有些特别。而要说特别,你身上最特别的地方就是心理问题,你在小学三年级后出现心理问题,曾经接受过治疗。”李雪微微蹙眉,好像陷入思索。
片刻后,她凝视孟渔阳,想从他黑不见底的眼睛里看出什么端倪。
孟渔阳眨巴眨巴眼睛:“看我干什么?出现心理问题也不是我愿意的。”
李雪:“那能问问,你出现心理问题的契机是什么吗?”
孟渔阳没说话。
李雪:“希望你可以配合我的工作。”
“背景资料都能查,你为什么不去翻翻病例?”孟渔阳翻个白眼,“再说,你这调查工作有许可证吗?”
被怼了李雪并没生气。她把那叠纸摆在茶几上,先指着前几页道:“这是你小学三年级前的资料,因为年代久远,所以记录的十分简略。”
孟渔阳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资料的确很简略,只大致写了姓名、出生日期、籍贯和民族,至于父母那栏,也只记录了父母姓名,多的描述一概没有。
“我对比了你其他同学的资料,你的这份...”李雪想了想,找了个词,“过于简洁了。简洁到让我觉得奇怪。”
“那你得去找你们系统里的记录员啊,当时登记的是谁,你就找谁去。”孟渔阳说。
李雪没接他这句话,而是自顾自朝下翻:“三年级后,去接收治疗的那两年,这里写的也十分简略,甚至连最终的出院结论,都只写了准许出院四个字。”
“至于治疗过程,也只写了常规治疗。病因或者说刺激因素,更是一点也没提。”李雪补充。
孟渔阳还是没说话。
林坚那边,已经跟楚云西沟通完毕。送完请帖,黄佳玲从包里掏出几管东西,一并递给楚云西。
孟渔阳用余光看了两眼,觉得那东西怎么看怎么眼熟。他愣了愣,凑过去仔细瞧:“云西,这?这该不会是?”
楚云西把东西放在茶几上,面不改色点了头:“新产品。”
反倒是黄佳玲脸唰的红了。林坚也偏开头,没好意思看茶几上的东西。
“这东西?”孟渔阳拎起一管认真观察,同样的管体材质,同样的盖子,甚至连包装所用材质、颜色都相同,只是在细节上有微小调整。
孟渔阳试探着问:“这个没有名称、没有厂家、甚至没有生产批号的润滑剂,该不会是法医系统特产吧?”
“对。”楚云西说。
孟渔阳眨巴眨巴眼睛:“白给的?”
“监视费。”楚云西展开解释。
孟渔阳:“...他们监视你,为了取得你同意,就送你几管这个?这监视费还真便宜。”
“不限量。”楚云西有点委屈:“但你不同意频繁用。”
孟渔阳揉揉鼻子,迅速扭头盯李雪:“那个谁,你刚说什么来着?治疗?”
李雪:...
心理治疗的过程并不美妙,特别是在当事人十分清醒,并坚信自己记忆没有差错的时候。
孟渔阳记得,当时很多医生轮番上阵,各种试探各种旁敲侧击,每当自己提出相见父母,他们都是欲言又止。最后,偷偷看见爷爷奶奶整夜落泪后,孟渔阳终于松了口:他承认自己因为羡慕同学都有父母,而胡乱编造了父母的职业等信息。
至于那堆病例和出院资料,孟渔阳甚至看都没看过一眼。
“两年治疗,换了多家医院,但治疗记录内容因为种种原因,都没能查到,这个概率堪比彩票中奖。”李雪想了想,“我可以这么说,从业多年,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情况。”
“都有什么原因?”孟渔阳被勾起兴趣。
“档案损毁、档案被烧、档案遗失...”李雪说。
孟渔阳:“我记得最后那家已经是电脑记录了,总不能电脑也丢了?”
李雪:“电脑倒是没丢,但电脑系统被黑客攻击,只有你的档案没了。”
孟渔阳沉默下来。
李雪:“所以我能问问,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吗?你和心理医生大概都说了些什么?这些资料为什么会被损毁?”
孟渔阳想了想:“也没什么,我只是讲了父母的职业、生平以及消失前的情况。”
“消失?”李雪敏锐地抓住重点。
“我记忆错乱里的消失,现在我正常了,那些事也没有提的必要了。”孟渔阳耸耸肩,表示出送客意图,“问也问了,聊也聊了,请帖也送了,没别的事你们可以走了。”
李雪明显不想走:“当时的事情,你...”
楚云西:“走。”
李雪一愣。
楚云西蔚蓝的眸子射出寒光。见李雪没动,他沉声又说一遍:“走。”
听出楚云西声音里的冷意,林坚和黄佳玲瞬间变了脸。他俩连忙一左一右拉住李雪:“走吧走吧,我们先走。”
“不是,我...”李雪还试图说些什么。
楚云西抬手掐住李雪脖子。
这个变故太过突然,李雪愣好几秒钟,双手才扣住楚云西的手。可惜本来就措施先机,又力量差距太过悬殊,还没等她用上力,脸已经涨红,脖子上也爆出根根青筋。
“放手放手,楚云西,你先放手。”林坚和黄佳玲连忙喊,可是不知为何,他们只是站在旁边并没上手抵抗。
说这两句话的功夫里,李雪翻起白眼。
孟渔阳下意识揉揉脖子:“云西啊,你先放手,等会儿掐死了麻烦。”
楚云西应了声好,捏着李雪脖子把人拖到门外。确认她双脚离开了建筑范畴,楚云西放开手,又说了个走字。
李雪捂着脖子,半天没说出来话。等终于能喘上口气,她瞪着眼睛,抬手摆出格斗姿势。林坚比她还快。早在她做出攻击意图时,林坚也跟着动起来,李雪格斗姿势刚摆好,就被林坚缴住双手,连拖带拽的扯去了大门外。
孟渔阳有点诧异。看看林坚看看李雪,他最后把目光落在黄佳玲身上:“这是闹得哪一出?办公室反目了?”
黄佳玲声音小小的:“实在对不起啊,李雪性格太急躁了,我和林坚替她道歉。下次不会了,一定一定没有下次的。”
孟渔阳:?
等三个人驾车离开,孟渔阳对着楚云西挑眉:“云西啊?”
楚云西偏头看他。
孟渔阳:“老实交代,你对林坚和黄佳玲做过什么。”
楚云西蔚蓝色的瞳孔波光粼粼,微风带着粉色花瓣轻拂他发梢,仿佛给银白色的发丝镀了梦幻般的粉光。轻轻抿了抿粉色双唇,楚云西沉默了一小会儿,学着孟渔阳的样子,歪头眨巴眨巴眼睛。
孟渔阳忍不住感慨:“我家云西太可爱了!”
楚云西勾起嘴角,粉色的唇边绽放笑意。
“但再可爱也要老实回答,你究竟对他们俩做什么了?”孟渔阳问。
“也没做什么。”楚云西小声反驳的同时,不
回握住楚云西,十指相扣后,孟渔阳仍不忘初心:“没做什么是什么?”
楚云西想了想,用空着的那只手在脸上比划了一下。
孟渔阳一愣,马上想到林坚脸上的疤痕。
那个形状和尺寸,孟渔阳下意识低头,看着楚云西腰间匕首,他冒出个猜测:“你干的?”
楚云西没吭声。
“用这个?”孟渔阳指指匕首。
楚云西还是没吭声。
“在副本外?”孟渔阳说着说着,顿了几秒,“他们监视你,被你发现了?”
楚云西终于点了下头。
“其实,他们也有他们的苦衷。”孟渔阳挠挠他掌心,想说什么,最后只是弯起眼睛:“我们进去吧。”
客厅茶几上,几管润滑剂安安静静躺在那里。楚云西把润滑剂拿起来,看了看旁边的一叠纸。
孟渔阳也看向那叠纸。
“我去扔了。”楚云西说。
“别别别。”孟渔阳连忙摆手。他把纸抱在怀里,满面笑容,“他们系统内部资料啊,我想找还没处找呢。”
楚云西看向那叠纸,目光里带着不解。
孟渔阳:“多亏我家云西突然出手,把他们吓得忘了这东西。趁他们想起来前,我得仔细研究研究。”
档案里记载的内容,比孟渔阳记忆里少了太多,看着纸张上寥寥几笔,孟渔阳都有点怀疑,那些轮番上阵的医生莫不是自己想象出来的?看着看着,孟渔阳叹口气。
楚云西望着他没开口。
孟渔阳记起起什么,掏出块怀表:“对了,你还记得这个吗?”
楚云西:“你说死后送给我。”
孟渔阳一愣,也记了起来。那还是第一个副本的时候,要进入有怪物的森林前,孟渔阳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想到了这块怀表,并且还拿出来说了那种话。
揉揉鼻子,孟渔阳不自在道:“这块怀表,是爸妈留给我的,也是我记忆和现实世界重合的地方。”
在孟渔阳记忆里,这块怀表是是父母定情信物。据说自从父亲把他送给母亲后,一直被贴身携带,甚至那天也不例外。
那是个晴朗的午后,直到现在,孟渔阳依旧能想起来,那天阳光透过不算厚实的窗帘射进教室里,在卷纸上投下了一缕缕光影——语文的语字被照在阳光下,而文字,则隐在阴影里。
看着这两个字,不知为什么,孟渔阳突然涌上困意。他趴在桌上的时候还在想,语文很简单的,睡一小会儿再起来答题也没事。
那场梦里,有爸爸妈妈,有蔚蓝色的背景,还有这块怀表。
爸爸依旧沉默,眼里却是浓浓不舍,妈妈脸上挂着泪痕,甚至来不及开口,她所做的,只是把这块怀表塞进孟渔阳手心。
低头看看手心,孟渔阳比划个大小:“那时候我还小,手也就只有这么大,只能勉强攥住怀表。”
楚云西拉着他坐到沙发上。
“云西啊,你不会以为我在做梦吧?”孟渔阳揉揉鼻子,“后来接受治疗的时候,他们都说这块表一直在我房间里,期末考试那天,我偷偷把它带去学校了。”
“不会。”楚云西摇头。
孟渔阳:“这么信任我?你就不担心自己在跟个精神病患者谈恋爱?”
楚云西:“我是你的。”
孟渔阳一愣,随即释然:“你是我的,所以要疯就一起疯?”
“还真是...”孟渔阳小声嘟囔,“情话来的猝不及防。”
嘟囔完,孟渔阳沉默了几秒钟,正想继续上一话题,就听楚云西又开了口。
“Iseeyou。”楚云西说。
孟渔阳:“哎?等等,云西你这突然冒句英语,我有点反应不过来。不过,这句子还挺耳熟的,阿凡达里的吧?你还看过阿凡达呢?”
“Iseeyou。”楚云西边说,边用食指指了指自己胸口,“用这里。”
看孟渔阳没说话,楚云西继续道:“你还是你,我还是我,就够了。”
孟渔阳愣了许久。
楚云西也没再说话。
沉默之中,孟渔阳抬手搂住楚云西脖子,闭了闭眼,他紧紧拥抱上去。把下巴埋在楚云西颈窝里,孟渔阳轻轻叹了口气:“我的人生,在三年级开始割裂。”
三年级前,父母虽然不常回家,但一年也会见到几次,每次见面,都会收到各式各样的特产和礼物。
在孟渔阳记忆里,父亲沉稳、母亲活泼,爷爷慈爱、奶奶温柔...
这些在三年级戛然而止。最开始意识到孙子出现问题,爷爷奶奶虽说长吁短叹,但总归还抱有希望。后来,随着孟渔阳不肯松口,他们希望渐渐退去,开始整晚以泪洗面,并且在医生轮番上阵时,沉默着签下了同意书。
哪怕隔了这么久,孟渔阳依旧记得那间漆黑的屋子,狭小的窗子上焊着一根根铁管,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一个接一个走进来,又走出去。
整整两天,他们轮流问着车轱辘般的问题,只要孟渔阳不改口,就不让吃饭、不让睡觉、甚至连沉默都不行——超过多久没有开口,椅子上便会传来电流,不足以造成严重伤害,却也没法让人无视。
怎么就没人愿意相信自己?暗无天日的48小时里,孟渔阳除了机械回答问题,脑子里翻来覆去就只有这句话。
怎么就没人愿意相信自己?哪怕自己能说出所有细节,哪怕自己能指出所谓的现实里的谬论,可依旧没人愿意相信,就连一向慈爱的爷爷奶奶,都只是抹着眼泪签下了治疗同意书。
治好自己,不,准确的说,是让自己跟其他人保持同步,就这么重要?就因为记忆不同,就因为被判断有精神问题,最亲近的人就可以看着自己遭受那种折磨?记忆或真或假、这个世界或真或假,就那么重要?甚至比一个活生生的人,还要重要?
长大后,孟渔阳也无数次自我反省,爷爷奶奶还是爱自己的,只是,他们不知道要如何面对一个这样的孙子,他们只不过希望能通过那种手段,让自己恢复所谓的正常。
可是,他们终究没有站在自己这边。
还以为,永远不会有人站在自己这边,不会有人无条件相信自己,护着自己了呢...
孟渔阳皱了皱鼻子,眼圈微微发红:“云西啊~”
楚云西嗯一声,把他搂得更紧了些。
拥抱了一会儿,孟渔阳在楚云西脖颈间蹭了蹭,不自在地清清嗓子。
“你刚说到怀表。”楚云西说。
“啊,对,怀表。”孟渔阳声音有点沙哑,他离开楚云西怀抱,再次咳两声清清嗓子。
“后来我也想过很多次,为什么会把怀表塞给我。”孟渔阳摊开手。他捏着怀表转了半圈,把表背面反过来:“后来我拆开怀表,在里面找到片叶子。”
“叶子?”楚云西重复。
“一片特别小的,普普通通的嫩叶子。”孟渔阳说。
“后来,我考了植物系,知道这种叶子属于甘栗,又叫欧洲栗,长寿且耐寒,分布很广。”孟渔阳舔舔嘴唇,“我们吃的糖炒栗子,有不少就是用甘栗做的。”
想到糖炒栗子,孟渔阳忍不住想到第一个副本。当时自己已经进了副本,甚至买了两袋糖炒栗子,却还无知无觉,甚至后来遇到种种怪事,还都试图用科学来解释。
下意识要找出科学解释,哪怕明明有奇怪地无法解释的地方存在,这可能是当年治疗的后遗症吧?毕竟不用科学解释,也不会有人相信啊,孟渔阳叹口气,偏头看楚云西。还好,还好现在有人会信自己。
楚云西看着空空的怀表。
“再后来,我把叶子放在实验室里作分析。”孟渔阳还想继续解释,手机滴嘟一声,显示电量已充满。
他随手拔掉充电器,开了机:“后来...”
孟渔阳声音顿住,看着一条条涌进来的消息,他眼睛蓦地瞪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