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行事乖张。
但在研读会上见到那个名叫林皎的女孩后，颜予对赵葭桔的“乖张”深感敬佩。
肤色是西北风沙肆虐后的暗色漾红，可身躯是羸弱易折的，眸子里更是盛了一捧将化的皎雪，有微弱的流光，不过大多时候被提防警惕给掩藏了。
林皎太适合这个剧本，适合到任谁看一眼，都觉得她是为故事而生的存在。
《流明》这个故事设定在更偏远的村落。
讲的是一个因为做假期实践在荒郊野外受了伤的城市小少爷，被过路女孩救回了家照料，结果像犯人似的被反锁在小房间里。两人最初针锋相对，日子一长，逐渐适应了隔着门锁搭伙生活。直到某个寂夜意外来临，他听见院子里窸窣的动静，闯入声，隔墙有争执，焦躁地去推门，怎么都是无用。再然后，争执声消停了，女孩推开门，打着颤沾血拎刀走了进来。小少爷这才知道，女孩斩下的，是村里将爪牙专门伸向没有家人依仗的留守孩子们的魔鬼...
赵葭桔请来执导的柳馥，年纪四十有余，以镜头美学和情感流表现力为一绝，早年间拍过不少院线文艺片，近段时间却有些销声匿迹，传闻是半隐退做纪录片去了。
此时的柳馥和林皎临坐着，乍一看像口气温和地讲故事，林皎大多时刻埋着头，她想和上课一样用笔划重点，可柳馥不允许，说她只用心听就够了。
颜予她们这几个编剧倒是人手一支笔，导演灵感喷涌要修改的戏，演员试读后雕琢的台词，一处处标下记号。
研读会结束时，赵葭桔喊住了颜予。
“走，上我房间去。”
她和晏惊鸿打了声招呼，随赵葭桔走了，迈出两步，身后似乎有焦灼的视线跟随，她扭头瞥了眼，晏惊鸿几个正做着改戏的分工，汪旸插兜站在她们一旁抽烟。
一切都正常不过，似乎是她五感出了错。
颜予收回注意，朝前走。
赵葭桔的房间在院子正中主屋的其中一间，她推开门，一道影子窜了过来，颜予下意识往后撤了几步，旋即是小奶音入耳：“妈咪，你不回来我都困了。”
厚棉袄套绸睡衣的小男孩，约摸着四五岁，拧眉嘟嘴抱在赵葭桔身上。转头看见颜予，问：“这个是谁呀？”
“赵却云，你又给我下床不穿鞋？”赵葭桔数落着，把人提回床上放好，“这是妈咪同事，颜予姨姨。”
小家伙站在床上，有模有样地鞠了个绅士礼给颜予问好，颜予笑着回了个虚空的屈膝礼。
赵却云早到该休息的时间，赵葭桔洗漱哄睡一套安顿下来，总算得空和颜予说上话。
“我原以为你不会来的。”
赵葭桔从行李中翻出三十来度的梅子清酒，递过一瓶给颜予，“感觉上次见你的时候还很犹豫，你明白的，就是女人陷入爱情时都会有的状态——想在人生进程上迈出步子，又被一些留恋的东西牵绊住，舍不得挣脱，脚步就又收了回来。”
颜予偏头思忖：“彳亍。”
“贴切。”
她们相视而笑，很轻地碰了下酒瓶，怕动静吵到赵却云。
赵葭桔又问：“现在既然来了，是让你留恋的东西不在了，还是狠狠心往外走一步试试？”
“都不是。”
“那是什么？”
和颜予交朋友说起来像玄学。
她自我保护意识强烈又慢热，一部分人要先有自然的契机，再历经足够时间摆出诚意，叫她划进愿意往来的那个领域，向劼阮苒都是。
但也有另一部分人，凭着磁场眼缘这种虚无缥缈的词汇，自初就享有特权。
赵葭桔属于后者。
否则颜予现在不会向她提及自己两段感情。
她伸出两指晃动，娓娓道：“你见的那种彳亍，于我来说不是第一次了。”
“上一次，我和那个人在一起走了很久，久到已经不太会去想未来还存在什么别的可能性。可中途他开小差去探了别的岔路，当然，没实质发生什么，但当他转头再说要和我继续同行的时候，我没办法忽略他曾经对其他风景好奇的这份心情了。”
“然后？”赵葭桔问。
“剥离一段长时间的感情真的挺痛苦，不过瑕疵减少了留恋，我开始想，除却这段关系，除却多数人定义的女性结婚生子的稳定生活以外，怎样的人生才不枉我从这世上走过一遭呢？”
有些命题是穹顶之上无法触及真相的星宇，有智生物的思考是拽它们坠落的契机。擦热大气层，点缀着扑不灭的星火尾巴，于某一日亲吻大地，往后即使再有乌云坠空大雨倾盆，也阻碍不了一场蔓延滋长的燎原。
关于这段过往，颜予如今说来很是平静：“再后来，我狠下心往外走了，就没回头。”
赵葭桔下意识应说明白了，回过神又觉不对劲，冲破牢笼的鸟怎么会甘愿再次陷入同样的困境。她追问：“那这次是什么情况？你怎么又...”
颜予并未直接回答。
她找出喻子期早上发来的消息，截图相关的几条，将手机递给赵葭桔。
“爱情是一个光明的字？”赵葭桔挑眉，“是我理解方式不对吧，这分明两个字。”
清酒很小一盅被喝得见底，盅底青翠饱满的一抹绿，颜予把梅子挑出来吃掉，囫囵间给出线索：“加上纪伯伦，搜索一下。”
赵葭桔依言而行。
她发现原来《爱情是一个光明的字》是源于纪伯伦两本诗集中的段落选。
里面有这么几句——
情人只拥抱了他们之间的一种东西而没有真正互相拥抱/要站在一起但不要挨得太近/因为庙宇的支柱是分开树立的/橡树和柏树也不在彼此的阴影下生长。
赵葭桔总算知晓，留恋不再和狠心舍弃以外的第三种可能，是颜予遇见了怎样包容温柔的一个人。
她仰头对着发乌的灯管叹气：“啊，还真有点羡慕你了。”羡慕拥抱之间那种隐秘的物质。
颜予探过去圈抱住她。
她的确拥有叫人艳羡的好运气，每个人生命注定无法彻底重叠的那部分罅隙，喻子期往里投下尊重、信任和自由，又浇覆一腔深情，举重若轻地表达要陪她过人生的心意。
“未来有值得你等待的。”
颜予这么说。
对怀里难得脆弱的人，也对曾经茕茕独行丧失光亮的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小声：“彳亍”不是错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