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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大年初一,竟是冬日少有的好天气,最高气温二十五度,骤然从西北辗转回到鹭城,像是一脚迈错了季节。
颜予前夜几乎没怎么睡,一早又收拾洗漱,打车来人民路这边接外婆过年。
外公早些年肺癌过世后,外婆便一直独居,华歆几次提及想接她在一处生活,都被老人家给拒了。
外婆总是说舍不得邻里,也听惯了楼下硕兴庙每逢神明诞辰搭台唱的戏,香火缭绕的,并不觉得孤单。
其实颜予知道,她不过是想守着这老房子,凭吊半生回忆罢了。
颜予在楼下按响单元门铃,没多久,外婆提着一篮礼佛的贡品下来,看见她,皱着眉摸她下巴:“出去一趟怎么又瘦了。”
她拎过东西,打趣说自己这个年纪新陈代谢已经变慢了,掉的这点肉春节没两天就能吃回来。
“你才多大年纪就讲这种话,要我这把老骨头怎么办。”外婆不赞成这话。
下楼走过一个长斜坡,就是硕兴庙庙门,门口临时搭了棚,摆上一张长桌,桌上已被不少人放好贡品了。
颜予熟稔地陪老人家放置东西,瓜果饼干外加一盏高粱酒,然后分香去各处许愿上礼。
外婆心诚,每处总要在神明前默念上许久。
颜予从小到大其实没求过几次愿望,她总觉得能用来祈求的愿望大多是无望而不可得的,否则也就不必寄托在神佛上。
外婆念完,睁眼瞥见她立在一旁似乎等待许久,便问:“予宝你这么快?”
“我只是没什么别的想要了。”颜予笑着摇头。
外婆叹她傻孩子,回过头又说,不贪心也好,人少点贪心更得庇佑。
颜予心里却是觉得,过去这一年老天已经足够善待她,赐予她不同寻常的某个人,而这个人好到叫她愿意透支未来的运气。
手里一把香尽数敬完,外婆在正殿中央的蒲团上跪好,虔心问杯,而颜予惯例去添香油钱。
那本功德簿仍放在案几上,深蓝封面的边角比起上次破损愈发严重。
颜予没预备写,可投落几张纸币要走时,像是福至心灵,蓦地想起初回鹭城和喻子期在庙里碰见的那回,有什么预感一闪而过。
于是捏着边角一页页往前翻,时日久远,翻了老半天,后面顺手翻快了,瞥见眼熟的字迹这才退回去几页。
视线落在笔势如出一辙的两行字,颜予怔了下,一行涂改痕迹太分明,和她当时看见的并不一致。
曾经写着“信徒喻子期,所求无”的地方,被墨色盖了点,重新将她的名字写在旁边。
她甚至不知道他是在何时求的,或许是最开始,同她一样许了个以为难以实现的祈愿,也或许是后来,有幸得到又想贪恋个长长久久。
信徒喻子期,所求颜予。
信徒颜予,所求姻缘。
颜予眉眼低垂,指尖摩挲在两行字凹陷的纹理上,微白的香火烟雾将她氤得模糊了,可没能掩住她勾起的嘴角。
总归是都实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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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硕兴庙出来,颜予挽着老人家在路边等车,年节时车辆反倒不如平日多,零星有经过的计程车全数亮起客满的红牌子。
“外婆,路边拦车好难,我手机上叫个车吧。”
老人家哪里懂这些,只叮嘱她不着急,颜予埋头找手机,点开叫车软件,正输着地址,外婆忽地抬手肘碰她。
“怎么啦?”
骤然抬头,目光对上一道视线,喻子期单手插兜就在跟前一步外。
米色粗针毛衣,裤脚有螺纹的黑色运动裤,外面松垮穿了件白绿拼色的运动外套,兜了一整身满溢的少年气。
颜予一眼竟有些恍然隔世的错觉。
她回忆起他们数不清多少次放学后的结伴同行,他也总是这副模样,停在此时相望的这个路口,牵单车陪她走身后那条长缓的上坡。
而她当时也曾真的迎着昏黄斜阳,想要那道坡的尽头能够远一点,再远一点。
喻子期大抵是刚从街边便利店出来,一手还拎了瓶海天蒸鱼豉油,见她许久没开口,抬手在她面上晃了几下。
“好巧。”颜予回过神,将人介绍给外婆,“喻子期,您记得的吧?”
外婆一抚额,嗐了声:“小喻啊,当然记得了,平时也只碰见你妈妈,倒是不太能认得出你了。”
喻子期问了声外婆好,倒把老人家给喊愣了,他瞥一眼她没熄灭的手机屏幕,问:“要打车?”
颜予点头。
“那我送你们吧。”
“可你的车...”颜予说完一嘴,反应过来自己似乎暴露了什么,余光偷往外婆那里扫过,还好老人家没发觉,还在推拒说太过麻烦他。
喻子期笑说他爸的车就在对面车库,来回路程不远,算不得麻烦。
几分钟后颜予和外婆坐进车后座,喻池墨的车偏商务些,真皮沙发绵软的不像话,空间也比普通轿车更宽裕。
喻子期家教使然,让聊天对象觉得如沐春风般自在并不难,外婆沿路和他唠家常,兴致一直很高。
她说聚福门最近在办广场舞大赛,喻子期便真心发问比赛日期是哪天,答应到时去台下给她捧场。
聊了半途,话题拐至其他方向。
老人总免不了关心小辈终身大事的俗,絮叨着说起自己刚才在庙里问杯的结果:“我刚才问过佛祖我们小予的归宿了,一正一反,是万事可成的杯象,总归能让我安点心。”
颜予没料到能聊到这,抬眼看向后视镜,喻子期正巧也投来促狭的一眼,似笑非笑地回:“真好。”
外婆又问他。
“小喻成家了没有?”
“还没有。”
“那可得抓紧些了。”
喻子期这回着实弯了眼,眉梢眼角全染笑意:“我也问过杯了,一正一反,万事可成的杯象。”
颜予听他胡诌,暗自啐他,外婆沉默几秒,意味深长地感叹说那就好。
晃眼就到颜予家楼下,外婆客气地邀他上楼吃茶,喻子期指了指座位上的蒸鱼豉油,说以后有机会再来叨扰,老人家也就不再挽留了。
等车掉头开出视野之外,外婆拽住颜予衣摆,神色有些不自然,她考虑了下说辞,吞吐道:“予宝,小喻看你的眼神总有点......不太像同学。”
颜予刷门禁卡的动作一顿,怔愣过后朝外婆笑了。
喻子期二十分钟后将车重新停回车库,手机上一列未接来电,微信图标也有不少红点。
他点开微信,秦淮玉在语音里气急地质问他上哪买调料了大半个小时回不来。
然后是颜予发来的消息——
“外婆说,你看我眼神不对劲。”
他随手按下电梯,笑着单手回她:这都能看出来,然后呢?
很快颜予回复过来:她问,你是不是喜欢我。
那你怎么回答?
叮地声音响起,门缓慢在他面前拉开,喻子期回完这句,跨步迈进电梯。
密闭空间稍有信号屏蔽,喻子期到达六楼时,颜予传回的消息才接收到,是一条语音。
手机贴近耳朵,语音的前几秒空白有一点远疏的背景音,而后她清了下嗓,终于有了人声:“我告诉外婆,我的万事可成和你的万事可成,指向的是一个结局,必然要同时成立。”
他步子停在家门口,听她拖绵长的声调说如此笃定的话语,一时没收住竟笑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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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初一那天坦白的好契机,不仅外婆,连颜世昭和华歆也知晓了这段关系。
喻子期和颜予商量过后,决定趁春节假尚未结束的初六那天,上门拜访。
喻池墨秦淮玉听说了这事儿,问喻子期要不要他们一块儿去,喻子期忙给拦了,说还不知道自己过不过得了颜予父母那关,离他们上门提亲还远着。
秦淮玉想来也是这个道理,于是一早就着手帮儿子准备起登门礼,几盒极品血燕阿胶,附一只私藏的和田玉手镯,甚至去喻池墨书房剥削了两斤茶叶和一方明清传下来的砚台,实在隆重得不行。
喻子期在旁边看得直笑:“妈,您现在都这个架势,等颜予要是真嫁过来,不得把咱家搬空了当聘礼啊。”
气得秦淮玉直啐他:“还不是怕你小子讨不到老婆。”
到傍晚时分,喻子期拾捯自己,换上浅色暗纹的衬衣和灰色西裤,罩了件羊毛外套。
站在镜子前理发型时,秦淮玉凑了过来,挤出点发胶帮他把前额过长的头发往侧边抓好。
而后语重心长地叮嘱道:“要真诚,要摆出男人的责任感,可不必为了讨长辈欢心太过刻意的表现什么。我们做父母的,这把年纪什么都该见过了,哪会被小把戏蒙了眼呢,人最宝贵的必然是一颗真心,也只有真心最有说服力最动人。”
他点头,说记下了。
五点的时候,喻子期发消息告诉颜予自己要出门了。
不仅秦淮玉送他,喻池墨也少有的出现在门边,喻子期记得连他高考当天都没有如此大阵仗,他拎着大袋小袋走出门,临要进电梯,又撂了东西回身走过来。
秦淮玉以为他落下什么,正欲开口,喻子期快步上前拥住了他们,低声说:“谢谢爸妈。”
就简单的四个字,秦淮玉不知怎么竟感慨得眼眶泛酸,大抵是这时她终于感受到,自己眼里没长大的小孩即将也要有自己的家庭和人生了。
她轻拍他的背,却只是说:“表现好点,别给咱们家丢人。”
不到五点半,在窗口趴了小半天的颜予终于听见熟悉的汽车引擎声,她朝家里人打了声招呼,跑去门口接人。
喻子期身影不消多久便出现,她乍一看见他两手满当的东西,想了半天才憋出一句:“我后悔今天备菜备得不够丰盛了,有点不匹配你这么隆重的出场。”
喻子期笑,凑在她耳边用只有彼此能听见的气声,说得有几分浪荡:“饭菜不够,你可以考虑别的方式补偿我。”颜予直接往他腰间软肉掐了一把,规劝他好歹正经些。
走的这几步路过程里,颜予捏喻子期手指,唇瓣微启,可顿了下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将人领进门时,外婆坐在沙发上,戏曲频道正唱着《婚姻大事》里秋蝉那一段——“今生姻缘莫看轻,人生路本就不平坦,遇着事相互之间多担待,愿你们白头到老过一生”。
喻子期随颜予喊了声外婆。
老人家笑着应了:“我说你怎么上回一见我就随着予宝喊,敢情是迟早有这一声。”
话音才落,颜世昭从厨房方向端着切好的果盘过来,听见喻子期问好,点头应了,招呼他坐下吃东西。
颜世昭相貌颇威严,往主位一坐又没开口,直接让喻子期心凛了一下。
好在颜世昭隔了几秒,拨开烟盒,朝他递了递:“抽烟吗?”
“以前抽的,可颜予上学时说要找烟酒不沾的人,我这半年就开始戒了。”喻子期伸手替他打火。
颜世昭吞了口烟,若有所思地打量他,隔了许久才说了句挺好。
平心而论,颜世昭不是太好聊天的人,许是上位者当久了,又许是本身性格偏于自我,连对话题都同样有掌控欲。
但喻子期却像适应得很好,陪他聊欧冠和意甲,侃NBA老一代球星,又讲到鹭城最近调控房价的政策,一切都从善如流。
颜予在一旁给他们斟茶,听着很是玄妙。
她和颜世昭多少年都没有这么相谈甚欢的时刻,他却轻易就能做到。
没多久,华歆过来招呼大家吃饭,阵地于是转移到餐厅去。
趁洗手的空档,颜予凑过来,偷摸着知会喻子期:“菜是我备的,本来也打算我掌厨,可我妈非说你第一次来得亲自下厨才行,她...厨艺比较一般。”
“能煮熟的吧?”他犹豫地问。
“熟的,还不至于到那个程度。”
喻子期幽幽叹了口气:“那就行,不然也太考验我演技了。”
事先有了心理准备,上桌后喻子期发现华歆的手艺也没差到太离谱,十来道菜至少卖相都不错。
鲍鱼金线莲直接煨了汤,茄子南瓜都是微波炉简易做法的手笔,海鲳鱼和蒜蓉粉丝扇贝用的清蒸,分明是不同食材却吃出了类似味道,他觉得华歆该是料酒生抽鸡精调了汁,但凡清蒸的菜品都往里加。
一顿饭吃得尚算和谐。
之所以不能用热闹尽欢来形容,大概是中间出的小插曲,颜世昭支使着两个小年轻要吃这道菜,要喝那碗汤,霸道得华歆没忍住发了话,让他管好自己就行,何必连旁人吃饭都要干涉。
两人针锋相对的,小辈也不好说什么,最后还是外婆出来打圆场,将这事儿揭了过去。
等到了饭后,外婆血糖高便回房间打胰岛素休息,颜世昭惯例饭后一支烟,倚在窗边透气,喻子期陪着颜予把碗盘收进厨房。
她向来讨厌油腥,每每手上沾上一星半点就要洗上许多回,去掉味道再抹上护手霜才肯作罢,因此自交往开始,喻子期便自觉接下洗碗的活,颜予只陪在一旁帮他接洗净的东西。
华歆本想来橱柜拿水杯,隔着几步远窥见这一幕,收了脚步声驻足在门口看,看他们低声说笑,看他们举手投足间皆是无需多言的默契。
待到收拾好bā • jiǔ分,华歆开口叫喻子期到书房聊几句,颜予下意识拽住人,问她:“妈,有什么不能在我面前聊的。”
华歆看她这护犊子的模样差点被气笑,还是喻子期洗手擦干,在颜予发顶揉了几把:“没事,伯母只是跟我聊聊,你把洗好的这些收拾进柜子里我或许就出来了。”
颜予只得放人走。
进了书房,两人面对着在小茶几旁落座,华歆给他递了杯水,问:“你喜欢我们家小予什么?”
喻子期没料到开门见山竟是这样的问题,垂眼想了几秒,方答道:“我实在很难向您说清楚,究竟是哪一点让我生出对颜予的感情,甚至,这个问题在我看来其实并不那么正确。”
“没有人是只有闪光点而没有缺陷的,如果我回答您,我因为她身上某些光亮而爱她,那光亮之下呢?难道我会因为她不够完美的那一部分就削减我的感情吗?并不会的。我想爱她所有面貌,不论好坏,只要是她。”
这样的回答全然在华歆意料之外。
她想起自己多年前也曾将这个问题抛给过韩亦成,彼时韩亦成回答说,颜予是他见过最特别的女孩。
当晚华歆便告诫颜予,韩亦成不是良人,他不过是因为特别的新鲜感而喜欢你,可人这一生这么长,能遇见特别的人又何止你一个。
这番告诫,最终一语成谶。
但喻子期的回答叫她一时找不到可反驳之处,她只好观察他,分辨他神色里的真心有几分。
他将水杯放回桌上,诚挚地和她对视,半晌过后,华歆收回视线,语气郑重地托付他:“我和她爸都不是太称职,她从小承受的难过够多了,今后你要多疼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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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子期这夜留宿在了颜予家。
按理说这行径不合规矩,可颜世昭就着宵夜要喻子期一同喝几杯,一喝便有些刹不住了。
酒后情绪像开了闸的堤坝,话愈发多,颜世昭颠三倒四地对喻子期重复着,你小子要是敢欺负颜予,我这当爸的势必要你好看。
喻子期只好一遍遍保证,就差没指天立誓了。
喝到最后,还是颜予忍受不了,强行撤了桌上的酒和菜,将人带回自己房间。
喻子期向来克制,往日和祖煊他们喝酒也不过是小酌,哪有今晚这样半醉的时候。
人往床上一躺,洇红着眼,眸色迷蒙的,衬衣凌乱的压出了许多褶,他敞开手脚,安静地以视线在她身上逡巡。
颜予浸了条热毛巾过来,埋头坐在床边给他擦拭,她仍旧好奇华歆同他聊怎样的话题:“我妈她跟你说什么了?”
“你猜。”
“我不。”颜予故意在他脸上揉搓,略带醺意的面色更红了。
喻子期笑着并不在意,勾了手指,要她覆耳贴近。
终究好奇心占了上风,颜予把毛巾往床头一放,附身凑在他面前。
她听见男人暗哑的嗓音,夹杂酒气的呼吸喷薄在她耳根,勾得人心里发痒,却分不清是源于好奇还是他带来的颤栗。
他把住她后颈,下压,衔住软嫩的耳廓:“她要我疼你。”
喻子期将人锢进怀里,像是喃喃,“颜予,你相信我吗?我会爱你,长久热烈的,会对你好,竭尽我所能,这一切都以我的生命为时限。”
她捂着心口,像被猛烈撞击进灵魂深处,最柔软的伤口被人用温暖掌心熨帖,耳畔是他胸腔里的起伏心跳,联结着血脉,有力的,要她无法不相信。
许久过后,喻子期酒意上来已然睡着,颜予放轻动作从他怀里出来,她抬手描摹他的眉眼,鼻梁,最后落在唇上,探身吻了他一下。
她闭着眼,虔诚地说我相信。
初六这天的夜晚得到晴空万里的馈赠,一点悬浮云絮也无,层叠铺散的蓝色之中只悬挂了皎洁弯月,澄净的,有不凉的风,卷动人的思绪平静悠远。
颜予的书桌正对着窗,她在桌边坐下,仰头对着夜幕出神,手上把玩的是画纸背后写了甜汤圆和咸汤圆秘密的那支圆珠笔。
身后传来平稳规律的呼吸。
她没来由地想起詹迪尼尔森的一段话,在这个十分寂静的深夜。
“遇见灵魂伴侣的感觉,就好像走进一座你曾经住过的房子里,你认识那些家具,认识墙上的画、架上的书、抽屉里的东西,如果在这个房子里你陷入黑暗,你也仍然能够自如的行走。”
喻子期于她而言,大抵就是这座房子,象征着旷日持久的熟悉,日渐加深的依赖,和不再患得患失的安全感。
颜予深呼吸,似是为了接下来的决定鼓足勇气,她按动圆珠笔,翻出纸张落下字迹——
【写给我的伴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