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三妮怎么说?”林奶一回来,林家宝妮们便激动地迎了上去。
林奶拿着个玉米面饼子,没说话,却是用奇怪复杂的眼神又看了他们一眼。
林家宝妮们:“……”
“奶!”他们忍不住感觉有些心中毛毛的。
“没事。”林奶继续咀嚼着玉米面饼子,重新坐到了小黑屋的角落里面,面色沉沉。
旁边的老林家人都忍不住看她,心中憋了一肚子疑问,却一句都没憋出来。
到底是个咋回事呢?咋出去了一趟,啥也不说?
……
林彤古里古怪地来了一趟,似乎来了个寂寞,只让老林家人心中的疑问越卷越大,除了获得希望又失望,再没有半分变化。
只有林奶,偶尔沉默的时间更多了些。
谢为民大队长向来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计划着要帮林大宝他们疏通疏通关系,没几天便落到了实处。
于是,在第二次的大型批·斗之后,林奶又一次,被单独提溜了出来,说是要谈谈话。
“你的大地主行为是不是全为个人行为,与其他人没有任何关系?”
窄小的询问室,逼仄的灯光打在林奶苍老的脸上,她的手被拷在一起,垂着头让人看不清神情。
“是吗?”看林奶没什么反应,那询问的人面色更加不耐烦起来,染上了几分凶狠的意味,又凶厉地追问了一句。
林奶终于抬起了头,浑浊的眼珠中掺杂着几根鲜红的血丝:“不。”
她听见自己苍老至极的声音,沙哑得像是沙子在磨砺。
那询问的人皱了皱眉,却是没多说什么,而是拿着笔又唰啦唰啦记录了一通,一副若有思的模样。
林奶又被关了回去。
即使谢大队长他们有心想要帮着林家那些小的,但林奶不配合,作为从犯的他们,革委会那边可不会轻饶半分。
又使了几分力气,仍是一无获。有和谢大队长关系好的,便私底下稍微提点了几句,甭管咋的,他们也不能一手遮天不是?
进来之后还能出去本就难得很,再加上林奶那态度,他们也没法子啊!
知道了这事,谢为民叹了一口气,回去又和家里那位商量了一会,最终也只能无奈地放下,只打点些希望她们能过得稍微好些,去个相对好点的地处。
这消息很快传进林彤耳里,她也只是轻笑了一声,意味不明。
……
将近一个星期没过一天好日子,就算是十来岁的林家宝妮们,也慢慢失去了生气,像是一具具即将走向死亡的尸体。
“妈,我是不是要死了?”林大宝虚弱地靠在林大伯娘的怀里,声音没有一丝气力。
林大伯娘捂着脸,无声地流泪。
“都是因为我们欺负了三妮吗?”林大妮的怀里还宝贝地塞着一块玉米面饼子,眼中小心翼翼的,“因为我们欺负三妮,以他们也来欺负我们。”
小黑屋里一片寂静,转而是低低的抽泣声,此起彼伏。
其实他们早就后悔了,可后悔又有什么用呢?晚了!一切都晚了!
真说起来,他们和三妮她们哪里有什么深仇大恨,其实更多的不过是一种迁怒,对自己无能低劣的迁怒。
林妈苏韵过得太好了,前几年的时候,不仅是在林家,三房的日子在整个生产大队甚至公社,那都是数一数二的,整日里体体面面的,就没见过比三妮她们更精致粉雕玉琢的娃。
她们表面看不出什么,心中却是嫉妒、愤恨,将有的眼红都藏在了心底。
凭什么呢?凭什么都是女人,一个屋檐下的,她却能活成那样令人艳羡的样子?
但小人从来是不敢再正面刚上去的,欺软怕硬是他们的本能。
在林妈苏韵在的时候,他们只敢暗地里小声叨叨两句,说些酸话;但等林妈苏韵走了,可不就开始捏软柿子了?
在欺负三房的过程中,在折磨三妮的动作里,他们感觉到了一种无与伦比的快感,居高临下,像是倾泻了肚子里一腔的怨气。
你苏韵多风光啊,可你生下来的孩子呢,还不是任由他们捏扁搓圆,活得连几十年前最低贱的奴才都不如?
于是,欺负着欺负着,他们从中得了利益,获了快感,也就越发肆无忌惮,变本加厉,恨不得扒掉三房的每一块血肉。
有了一次,就有了第一次、第二次……无数无数次,潜移默化成了习惯。
“宝啊!妮啊!是我害了你们……是我害了你们……”林大伯娘紧紧抱着自己的孩子,泪如雨下。
林二伯娘也是绝望地捂着脸,眼泪从手指缝隙间源源不断地落下。
怎么当初就鬼迷心窍,做出那样的事儿了呢?不仅自作自受,把自己作到了这个境地,还连累了自己的孩子。
林爷、林大伯和林二伯他们无声叹气。因果轮回,谁都逃不过谁去,报应啊,这是对他们的报应啊!
林奶孤独地靠在墙角,黑黢黢的脸上写满了复杂的光芒。
……
温暖的阳光洒落在屋顶的砖瓦上,看起来油光光的。
太阳西斜,正是下工时候。老林家的房子那边却仍是热热闹闹,大队得了空的婶子媳妇们都过来帮了一把手,脸上都是温和的笑。
林家人被抓走得匆忙,剩下的东西不少,林彤之前也只是简单收拾了一番,剩下的大件儿还多着呢。
柴米油盐之类的小东西,林彤都收了送到了太姥姥那边;
至于锅碗瓢盆之类,因为林家人口太多,盛装的器具量也不小,看着那些掉了漆、缺了角的碗盆之类,林彤果断地把它们塞进了待送礼的范围内。
还有成件的衣裳、碎头巴脑的布料针线、还坚强地屹立着的桌椅、各种柜台家具、盒子箱子、棉花被子……
平日里用惯了看不出来,只觉得那是哪里都缺,可真正收拾起来才发现,一家一户要能顺顺畅畅地过日子,用到的东西还真不少。
虽说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日常还真不能缺了这些,不然住起来是真的不称手。
“哎哟,这是啥?”巧婶正在叠着衣裳呢,一个皮筋卷着的东西吧嗒一声掉在地上,她忍不住惊呼出声。
“啥?”
“什么东西?”
“我看看。”
负责一个屋的连忙伸头去看,有那手快的,已经利索地把那东西卷了起来,惊讶得嘴巴都合不上了:“我的个老天爷啊!大团结!”
崭新崭新的六张大团结啊!被整齐地用皮筋卷在一起,塞到了裤兜里。
六十块钱!居然有六十块钱!要知道,这年代,乡下大都没什么家当,有许多大队队员,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而且!巧婶她们负责的,还只是林家大房这边。林家没分家,钱票之类还是掌握在二老手里,也就是说,这六十块钱,是林大家的私藏的私房钱!
我的个乖乖!私房钱比人家一大家子的家当还要多!
巧婶等人面面相觑,觉得这钱都有点烫手了。不过,连林大家的都藏了这么多,那林奶那边……
几人也顾不上继续整理东西了,连忙一股脑地窜进了林奶那边的房间里。
果不其然,他们还没进屋呢,就听见那边几乎掀翻屋顶的大叫声。
“天啊,林老太这也太阔了!”
“我这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这是几张大团结,你数数,我这手它一直在颤啊,拿不稳。”
“快扶一下我,我要倒了!”
混着这种呼声,巧婶她们挤了进去,便看见中央那婶子的手上,抓着一沓厚厚的大团结。
厚厚的,厚厚的,简直太厚太厚了!厚得巧婶的身体也站不住了,这得有多少钱啊!
现在,国营饭店的肉包子也就八毛钱一个,这能买多少个肉包子啊,恐怕把林家这四五间房子加在一块儿,统共也放不下!
“三妮啊,快来个人去喊三妮,这钱可得收好了!”立马有婶子扯着喉咙喊。
林彤正在林二伯娘那边帮着收拾呢,刚巧也才翻出来那三十几块钱,就听见这边激动不已地大喊大叫。
阴影下,她微不可见地勾了勾唇,漂亮的睫羽轻轻动了动,像是展翅欲飞的蝴蝶,明艳得不可方物。
不过那艳丽笑容转眼即逝,雪白的绷带缠在她受伤的额头上,加上苍白如雪的唇色,像是冬日里的第一捧细雪,绵绵柔柔的。
“那边怎么了?快过去看看!”一听见叫声,在二房这边的人立马裹挟着林彤,一窝蜂地往林奶房间那边赶。
林奶房间这边闹腾得很。
巧婶和那拿着大团结手不断颤抖的婶子一看到林彤,眼睛都亮了,连忙把她拽了过来,嘴巴像机关枪一阵叭叭叭。
“三妮啊,你可真是太大意了!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大团结啊!你家的家当钱啊!请婶子们过来之前你就没收拾收拾,这样精贵的玩意儿不收好了,掉了可咋整?”
少了一张她可都得心疼死!那婶子忍不住捂着心,想要哎呦哎呦地叫起来。
宋巧也赶忙补充道:“不仅是这边呢,老大家的那边也藏了六十!六张大团结呢!”
刚在二房发现三十几的婶子媳妇们:“……”我们这激动惊讶还没发泄出来呢,怎么就莫名开不了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