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女之仇,赵文安不可能轻易放下,更何况这几日,他总是会梦见子瞳,她就站在夜幕中的大海上,身子飘飘晃晃,像一叶孤舟,随时会被巨浪卷到海底的泥沙中,永生永世都无法脱身。
“您真的忘了女儿了吗?心里现在只容得下子迈一个人了吗?”
她这样追问他,问得他无地自容,所以每次醒来时,心口还被堵得生疼。
穆小午扯了扯赵子迈的袖子,吸了一下鼻子,“我闻到香味儿了,宝田炖的蛋羹应该已经好了。”
见赵子迈兴高采烈地朝船舱去了,她才又回头看向大海,只是这一次,她的目光被思绪扯得很长,比面前浩瀚的海洋还要宽广,一眼望不到尽头。
“狄真生前是个和尚,一个德高望重、慈悲为怀的高僧,”穆小午的目光落在海天交接之处,“他一生苦修,严守戒律,经文、符咒、佛理、医术悉皆精研。他长年在深山与密林间苦行,在林中修行时甚至会遇到老虎。据说,老虎不但不会伤害他,还会乖乖地坐下来听狄真念经,等经念完经后再自行离开。”
“后来,苦行结束,狄真便建立了一座寺庙,小而破旧的一间佛寺,却因为他的名望从寂寂无闻变得人尽皆知,那是一间享负盛名的佛寺,无数的信徒不远万里来到这里,只是为了亲吻虔狄真踩踏过的石阶。再后来,狄真所在的地方爆发了一场大的瘟疫,只是短短数月,繁华的城市便哀鸿遍野,堆积如山的尸体无人收埋,腐烂在潮热的雨林中蔓延,曾经无比璀璨光辉的文明处处充斥着死亡的气息。”
“无数人仓皇逃离,可是又有谁能逃出病魔的手心?流尸满河,白骨蔽野,或阖门而殪,或覆族而丧。”
“狄真就在这个时候站了出来,他敞开寺门,收容了患病之人,日夜诵经,祈福祷告。”
“说来也怪,七日之后,那些本来还奄奄一息的病人们竟能饮能食,大有枯木发荣之态。狄真却因为一个个通宵不眠的忙碌病倒了,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强撑着病躯,在佛前一遍遍地诵经。如此这般又过了七日,当第一缕日光照进佛寺,随之而来的,是晨鸟清脆的鸣叫。”
“大疫终于退去了,人们都说,狄真的虔诚感动了上苍,它伸出手,拉了他一把。”
赵文安轻轻一笑,“他可是说过,上天抛弃了他,亲手将他送往万劫不复的黑暗中。”
穆小午眼皮子动了动,“这么说倒也没错,因为狄真曾经深信,他不会成为被选中的那一个,在那场轰动了整个真腊的天审中。”
“狄真到底犯了什么罪?他shā • rén了吗?”
“不小心打翻了供桌,将国王亲手抄录的一卷经文烧毁了。”说完,见赵文安脸上露出一抹惊诧,她耸了耸肩膀,“荒谬吗?若是你知道和他一起被送进审判塔的是什么人,才会真正明白这场审判是多么的丧心病狂。”
赵文安没有接话,他忽然想起了章生一,那个罪行累累的大恶人,是如何在子迈身旁,露出一抹得意的微笑的。
“那人是个采花大盗,也是个shā • rén狂魔。每次发泄完后,他就会用尖利的棕榈叶慢慢地剪开被他侵犯的女人的喉管,在血管附近的位置来回不停地割,慢慢地磨。这个过程十分痛苦,痛快地死是不可能的,只能恐惧地体味鲜血一点一滴离开躯体。拉出一个很细的口子后,他才用力朝横向一拉,将伤口扯大,这时候,血会喷涌而出,浸湿下面的土地。而那些可怜的女人们,在受尽了折磨后,便会失血而亡,在太阳的暴晒下,干成一张皮。”
“他用这样的方法,杀了七十二个人,最后被士兵抓获。可是这样一个怪物,却和狄真一起,被送进了审判塔中,并且最终赢了那场审判。”
“月光先落到了狄真身上,在他身边投射下一个扭曲的影子,他听到了外面诧异的惊叹声,便猜到了上天的选择,我相信从那一刻起,他的灵魂就跟着影子一起扭曲了,而紧随其后的那场石刑,更是将他心中仅剩下的一点善念掰开揉碎,扔进无底的深渊。”
“那些人争先恐后地把手中的石块扔向了他,因为砸中他的肉身,他们身上的罪孽便能得到洗脱,可是围着他的乌泱泱的人们,哪一个又没有受过他的恩泽呢?他们的手曾抚过他僧袍的袍角,希望离神更近一点,可是现在同样的手,却握着要将他置于死地的利器。”
“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就连那个身染疫病时被狄真抱在怀里守护了整晚的小女孩,也只哭了一声,然后便在大人的威逼下,将手中的石块朝他投掷了过去。”
“狄真死于三天后,他的身体被石头砸烂了,骨头没有一块是完好的,后脑勺上,那个深壑似的伤口几乎将他的脑袋一分为二。曾经那么体面那么纤尘不染的大僧侣,死后,尸体却是被人用铲子一点点铲起来的。”
讲到这里,穆小午朝旁边一瞥,看到赵子迈已经从船舱中爬上来了,手里还握着他那只宝贝拨浪鼓,边将它摇得叮咚作响,边朝他们跑了过来。
“再后来,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狄真的尸体被火化后的第五天,有人看到他重新出现在审判塔。他对月长望,身下却没有影子。”
赵子迈已经跑到了两人身边,气喘吁吁的,像一只刚撒欢回来的小狗,“宝田打翻了油瓶,踩在上面,摔了个大马趴。”
他捂着肚子乐,仿佛这是全天下最重要最好笑的一件事,可是看到穆小午和赵文安的表情,笑意便一点点敛了起来,“爹,小午,你们不觉得好笑吗?”
“好笑,”赵文安脸颊抽动了一下,拉住子迈的胳膊将他拽进怀里,手掌轻柔地抚上他的后脑勺,“爹也觉得很好笑。”
人世艰险,永远当个小孩儿,或许,也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