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时易割掉墙角的杂草,摇了摇头,“我没有家,爹娘在一场以少敌多的战役中牺牲了。”
容绵一愣,咬住下唇,“抱歉。”
柳时易直起腰,将碍事的衣裾别进腰带,叹道:“那会儿,我娘十月怀胎,却被圣上逼着上阵杀敌。听当时幸存的士兵说,我娘是在战场上破的羊水。我九岁生辰礼那日,很早就站在城门口盼着爹娘回来庆生,却等来了战败的消息。千余战士只回来了十人,他们拉着我娘的尸首,告诉我,未寻到我爹的下落。”
自从弱冠,就再没与人提起过那段不堪承受的往事,可能午日阳光能驱散心霾,柳时易抱臂靠在石墙上,讷讷地说着。
容绵站起来,试着安慰道:“那咱们算是天涯沦落人。”
柳时易无奈一笑,“怎么讲?”
容绵将自己的经历讲予他听,之后道:“我总是会想象娘亲的模样。”
明媚春光中,小娘子粲粲地笑着,眼底蒙上一层水雾。也许没有消息,才会存有希望。她盼着与亲人相聚的那天,哪怕机会微乎其微。
火种不灭,希望不坠。
柳时易撸下袖子,“干活吧,今晚能多吃一碗饭。”
容绵点点头,弯腰捯饬起鸡窝。
后院的穿堂内,宋筠静静站在那里看了好一会儿,渐渐收起拢在衣袖里的手。
“师兄,过来一下。”
听见声音,柳时易朝容绵扬扬下巴,“交给你了,别偷懒。”
说着,大步走向穿堂,跟着宋筠离开。直至走到溪边,也未听见宋筠开口。
柳时易放下衣裾和袖子,“这是怎么了?”
气氛莫名的尴尬,又莫名好笑。
宋筠淡道:“师兄离那丫头远点。”
柳时易嗤笑,双手虚虚地叉着腰,“你觉得我会对一个小丫头片子感兴趣?不是,你在这儿胡乱吃醋呢?”
宋筠略带不满地眨下眼帘。
像是发现什么秘密,柳时易半开玩笑道:“殿下的软肋若是让对手看出来,会被一次次拿捏的。”
宋筠反问:“师兄没有软肋?”
柳时易抽出折扇使劲扇了扇,显然不愿多提,“提醒你一句,扯到我作甚?”
两人静默一晌,谁也不愿多言。
傍晚霞光斜照檀栾,容绵沐浴后换好衣裙走出房门,见父亲正在劈柴,小跑过去,“爹爹,你胡子长了,我带你去剃须。”
老酌常年的络腮胡子,快要看不到下巴和人中了,却总是不修边幅,不愿剃须。
“不去,不去。”
容绵挽起他手臂,“就修一点点。”
老酌还是不同意,感觉这样才好看。很多时候,他都会对着镜子傻乐,很满意自己的相貌和打扮。
容绵不懂父亲的审美,劝了良久不见成效,只能作罢。
今晚城中有灯会,容绵和老酌准备去凑凑热闹,于是提早给“客人”备好了饭菜。
将饭菜端上桌,容绵退到门边,“那殿下慢用,我先走了。”
宋筠知她想凑热闹,提醒道:“亥时一刻要准时回来,还要来我这里点卯。”
因钦差住在驿馆,宋筠不能随意去城中走动,以免暴露行踪,只能坐在屋里当“望妻石”。
听出对方口吻里的管教,容绵暗地里努努鼻子,一蹦一跳地离开,才懒得搭理他。
街市车水马龙,云髻花颜的少女们跟在长辈身边,走马观花地欣赏着排排花灯。
容绵买了两个糖人,分给父亲一个,“爹爹吃。”
老酌舔了一口,恍惚道:“没有你娘做的好吃。”
容绵愣住,“爹爹?”
老酌愣头愣脑的,都不知自己说了什么。他抬眼望向天边圆月,忽然觉得悲伤,可这悲伤又不知从何而来。
察觉到父亲的异样,容绵拉着他走到街角,拢了拢他乱糟糟的胡子,“爹爹怎么忽然提起娘亲了?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老酌摇头,瘪着嘴很是委屈,“领旨,领旨,领旨......”
看着自言自语的父亲,容绵感到不安,想要带他去附近的医馆诊脉。
父亲每年都有那么几天,会迷迷糊糊的,但时段不定,令容绵摸不着规律。每逢这个节骨眼,她都会陪在他身边,父女俩相依为命,从不想分开。
穿梭在比肩接踵的人海中,容绵始终握着父亲粗粝的大手,生怕他走丢。以他犯糊涂时的心智,怕是连家都找不到。
好在附近真有一家医馆,容绵带老酌走进去,见大夫正在为一名锦衣玉带的男子把脉,便安静地等候在旁。
大夫收回手,对男子道:“贵人这段时间切莫动怒,否则容易引发旧疾。”
宋屹笑笑,“开方熬药吧,我就在此服用。记住,不可与外人提及。”
因刚来到行宫监工,就发现了图纸中的几处问题,动了肝火,吓得工匠们连夜修改,不敢怠慢。
可旧伤的事,宋屹不想让外人知晓,只带了暗卫前来问诊。
大夫请他到一旁等候,随后让徒弟拿着药单去抓药。
“下一位。”
轮到父女俩,容绵哄着有些烦躁的父亲落座,语气柔和道:“等咱们看完诊,女儿就带爹爹去吃烤鸡,好吗?”
老酌被稍稍安抚,不情愿地伸出手臂。
容绵站在一旁,静默地等着,虽然自己懂医术,但实在参不透父亲的癔症。
半启的窗前,宋屹闲适而坐,一瞬不瞬地凝着灯下美人,眼底燃起兴味。
万花丛中过,什么样的美人没有见识过,却还是被眼前的小娘子吸引了视线。而且,对她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倩兮美目、樱桃小口,标致的直击他的心防。但他不是登徒子,做不出当街调戏民女的事儿。
感受到某种视线,容绵转头看去,被宋屹明晃晃的目光摄到,别过脸,眼中流露厌恶。
从医馆出来,容绵没有食言,带着老酌去往饭庄。等他们吃饱喝足结账时,却被告知,有位贵人已付了钱两。
容绵下意识想到那个佻达的男子,感觉他有些面熟。容绵留了个心眼,怕被对方继续跟踪,与父亲窃语几句后,父女俩走进饭庄附近的巷子。
而宋屹的暗卫,根本追不上老酌矫健的步子。
回到后山已是亥时三刻,容绵不想去宋筠那里点卯,认为没有必要。可熬药用的小火炉还在宋筠的房里,她不得不去敲门讨要。
“咯吱。”
房门被拉开,身穿月白寝袍的宋筠双手扣在门沿上,低眸看她,显然脸上带着愠气。
容绵不想跟他解释父亲的事情,他们又没有什么关系,她为何要事事报备?
“取样东西。”
小丫头身上带着外面的潮气,水灵灵的,温软又倔强。宋筠多凝了一会儿才侧开身。
容绵抱起小泥炉,脚底抹油似的往外走,却被堵在门口。
“砰。”
宋筠合上门扉,面无表情地问道:“怎么才回来?”
拢共才晚了半个时辰,他至于生气吗?而且,他凭什么管教自己?容绵僵着脸蛋,倔道:“我喜欢热闹。”
这句话的意思是,呆在他身边很无聊?
宋筠抿唇,堵在门口不让开,深邃的眼底带着不知名的光。
容绵受不得他的凝视,抱着泥炉拐道,想要从他侧边出去,却被拽住手臂。
“你干嘛?”容绵着急熬药,没好气道,“我爹犯了老毛病,我要去熬药。”
宋筠缓缓让开,“要帮忙吗?”
“不用。”容绵推开门,回答得斩钉截铁,单薄的身影带着不服输的倔劲儿。
宋筠握下拳头,总感觉插入不了她的生活,徒然生出挫败感。他轻哂一声,看向屋外的圆月。
再有九日,行宫的一座院落就要竣工,到时候宋屹会带着全部钦差前往,绝大多数的侍卫都要跟去保护,码头的看守自然会薄弱,那天,会是回长安的最佳时机。
徐茗衍在随行前早已打点好长安渡口的事宜,会随时有人接应。只要坐上客船,就能平安返回。
至于之后的事情,会跟宋屹、宋致好好清算。
宋筠叩动指骨,发出了“咯咯”声。
深夜,哄父亲睡下,容绵回到屋里,却辗转反侧,回忆着父亲犯糊涂时不自觉流露的细节。
那句领旨......爹娘与皇宫里的圣上有关吗?
恰又父亲功夫了得,难道是哪位将领,当年必须要去执行什么任务?
可宋筠和柳时易都说,父亲功夫是野路子,与军中无关。
容绵睡意全无,索性来到溪边盘坐,揉了揉颞颥,百思不得其解,感叹父亲的事根本无处调查。
身后传来脚步声,她没有回头,捡起地上的石头子丢进溪水里。
宋筠坐到她身边,曲起左膝,手里捻着一朵茉莉花。
容绵正愁没人询问,眼珠子一转,装作随意问道:“柳都尉功夫了得,可曾拜于哪位将军的门下?”
她是想借着柳时易的身份,将话题引入将领范围,哪知,宋筠根本不搭茬。
容绵又问:“柳都尉应该是年轻一辈的将领里实力最强的人吧,那老一辈里呢?可有像柳都尉这般实力强悍的?是否也有落魄到失去影踪的?”
宋筠冷眸看去,“师兄有心上人。”
容绵愣了,她想问的不是这个!这跟她有何关系?
见她怔愣,宋筠脸色更差,捡起石头子扔进溪水,一颗不够,又扔了一颗,心里发闷,不知她何时与师兄有了交情,“九日后,我会离开。”
容绵“哦”了一声,又试图套话:“柳都尉是有无敬佩的老将军?”
是真的毫不关心他啊......
宋筠冷呵一声,“那你直接去问师兄好了。”
觉得他说得有理,容绵站起身,拍了拍起皱的裙裾,转身欲走,可刚迈出步子,手腕一紧,紧接着,就被一股大力拽倒。
宋筠将人拽进怀里桎梏住,冷声问道:“我要离开了,你没有话要对我说?”
感受到他的情绪,容绵更加迷茫,“祝殿下布帆无恙,前程似锦。”
这是她能想到最文绉绉的词儿了,希望他能满意。
宋筠气笑了,用舌尖抵了一下腮,偏头看了一眼粼粼溪水,“我是否前程似锦,你在乎吗?”
两人离得太近,只隔着缎面衣衫,容绵甚至能感受到他的心跳,“先放开我。”
怀里的小丫头开始恼羞成怒,宋筠用一只手捏住她两只腕子,“我问你,在乎过我吗?”
容绵气得跺脚,想也没想回怼道:“我在乎你干嘛?你是我什么人啊,处处管着我?”
宋筠眸光愈冽,握紧了另一只手。
容绵脸色红白交织,也气得不轻,索性将心里话全吐露了出来。
那张红润的小嘴一开一翕,说出的话冷漠无情,让宋筠的火气蹭蹭的冒。
“我不知自己哪根弦搭错了,才会把你带回来。若是没有你,我和我爹才不会...唔...”
“唔唔唔......”
檀口被两片柔软的唇瓣堵住,容绵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面庞,纤长的睫羽不停颤动,意识被击碎,脑中一片空白。
从未被采撷过的唇瓣传来微微酥麻。
男人的唇很凉,停留在她的唇上,没有任何其余动作,似乎僵住了。
容绵颤起贝齿,下意识吞咽口水,反应过来时,扭动双肩,可被缚的双手无法使力,配合不了身体的反抗。
宋筠袭上那抹温软时,并没有考虑太多,只觉得她的小嘴太过气人,想要将其堵住,可一经沾惹,却尝到了醉人的滋味。
生涩的吻带着不同的感受侵袭着彼此的心。容绵愤怒之余生出羞赧,急的面色通红,反观宋筠,带着求知的心,试着轻碰摩挲。
感受到唇上的厮磨,容绵魂不附体,却也挣脱不开。
男人的手臂如蔓藤,牢牢缠住她,使她动弹不得。而随着男人俯身,她不得不扬起下巴,承受又冷又炙的陌生气息。
呜咽声溢出檀口,她紧咬的贝齿出现松动,打了一个奶嗝。
宋筠尝到一滴湿咸的泪,怔忪一息,稍微退开些距离,可唇与唇之间仅仅隔着两枚铜板的距离。
容绵抽泣起来,不停抹着眼泪,抬帘时发现他唇上水润,耳尖泛红,冷白的面庞也染了红晕。
大颗大颗的泪豆子掉落掌心,宋筠暗恼自己的自持力,捧起她的脸,用指腹擦拭,“委屈了?”
容绵张口咬住他的拇指,像只发怒的小狗。
宋筠拧下眉,用另一只手掐住她的下颌,逼她张开嘴,声音暗哑:“属狗的?”
趁他不备,容绵狠狠推开他,转身要跑,可没跑两步,就被男人自身后拥住。
宋筠也是一刹那慌乱,怕她厌恶自己,想也没想地抱住了她。
容绵眉间染怒,蹲下去想要脱离钳制,可事与愿违,被宋筠按在那颗柿子树上。
流衍的暗昧,让宋筠意识到,自己魔怔了。他单手曲肘抵在容绵的头顶上方,另一只手抚上她眼尾,轻轻擦着那里的泪痕,“我说过,要给你名分。”
容绵觉得他讲不通道理,别开脸看向一边。
宋筠扳过她的脸蛋,尾指触碰到她脖颈上的动脉,心里随之柔软,连带着眸光都温和了不少。
这些时日的相处,髣髴寻到了一束能照进心底的光,驱散心中的云翳。可这束光不愿逗留,急于离开。他想要闭合心窗,将光束锁在里面。
自私吗?是的,可他说服不了自己。她如一个在他心弦上蹦跳的音符,引他弹奏出不同的调子,牵引他的意志力。
树上传来雀鸟的声音,在宁谧的夜色中很是突兀,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声响。
两人僵持着,最后还是宋筠败下阵来,打破沉默:“我不会道歉。”
还不如不讲话,容绵闭闭眼,靠在树干上。
宋筠再次逼近,呼出的气息逐渐炙热,“我想带你回长安,还有你的父亲,护你们一世安稳。”
他不是随口许诺之人,也说不出花言巧语,可一旦承诺了,就不会食言。
容绵这才有了反应,瞪他一眼,娇凶娇凶的,“就算我落魄成乞,也不会求你给我安稳。”
宋筠轻叹,垂眸道:“不是你求我,是我求你。”
从不求人的他,头一次破了自己的清规。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订阅!下一章还是凌晨更新,等上完千字榜,再调整更新时间~爱你们~留言小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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