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月城驶入核心区城市的环城列车上,仍然只有元幼杉一行四人。
拔除了一级污染灾难‘骨花’的他们坐在空旷无人的车厢内,久久没有说话,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压抑的疲惫和倦意。
窗外的城市由密到疏,循环往复地穿过一座座城市上空,在冷质的霓虹灯光下,朝着目标地点而去。
就在两个小时之前,本以为解决了一项污染事件的元幼杉四人,磁芯上监测周围污染数值的仪表却猛增。
如潮水般配的植物根须从地底往上涌,失去操控的污染物再次扭曲攒动。
看着那些附属污染物身上交织的枝叶,逐渐同地底蔓延上来的根须融合,就像被一条条根须操纵的木偶般摇晃着‘站’起来,元幼杉这才意识到,控制污染的并非是它们所以为的次级‘畸变种’,而是远在核心区的‘科技树’。
次级‘畸变种’的存在,不过是它的一颗代行棋子,是它的‘眼睛’。
好在第二次爆发虽然广,但并没有再次衍生出新的‘畸变种’。
月城政府的专项小队从海陆两条线赶到,在那些往外蔓延的触须上喷洒了大量抑制药物,这才堪堪止住了污染物继续扩散。
但污染力量的蔓延,仍然造成了不可逆的伤亡。
附近离得近的一些的上班族们,被那些根须卷住、拽入密密麻麻的触须团中,生命转瞬间被吞噬,血肉中长出形形sè • sè的植系物。
元幼杉他们留下来帮着月城的专项小队铲除新的污染物,足足花了两个多小时,才控制住污染蔓延。
之后他们并没有应下政府人员留住休息的邀请,而是踏上了继续向核心区域行驶的专线环城列车。
晚8点,车厢平稳运行。
窗外的天色已经彻底黑了,因各有心事,唯四的乘客并没有交谈今日发生的种种。
漫无目的地沉思时,元幼杉忽然感觉自己的手背被什么毛茸茸的东西蹭了蹭;
她低头看了一眼,发现是旁边祁邪的细长黑尾。
触感绵厚柔软的尾巴尖从椅背折叠后,小幅度摇晃两下,正好扫过她的手背。
她心情莫名一轻,伸出指尖戳了两下尾巴,一抬头猝不及防对上一双黛紫色眼瞳。
有些尴尬地收回手,元幼杉听到青年意味不明的轻笑声,在两人之间狭小的空间传递。
自从进入污染领域的范围,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受到了影响。
祁邪的情况格外严重。
他眼中的世界就像蒙上了一层血色,心底压制的躁意愈发难以控制。
旁人只知道他有大量污染融合后的后遗症,这后遗症会让他情绪意识失控、发疯。
可他们并不知道,从他在这具壳子里睁开眼后,每一分每一秒脑海中都有一个声音,在煽动他踏过那条底线,成为‘畸变种’。
虽然祁邪对这个联盟没有任何感情,但相比于那种只知道杀戮的真正的怪物,他还是打算当个人类。
至少人类不会被污染力量操控。
但偶尔头痛欲裂、又承受着联盟中那些冷眼和算计时,意兴阑珊的祁邪也生出过‘为什么还要帮着这些蠢货’、‘或许当一个畸变种’会更自在的想法。
直到遇到元幼杉,他才便觉得一直选择当个人类,是他做得最正确的决定了。
捕捉到青年眼底难得的温色,元幼杉心也软了一分。
她丝毫没有被抓到的窘迫,撸了把狗狗毛绒饿的尾巴先发制人,“怎么在看我?”
“还挺自恋。”祁邪轻嗤一声,懒洋洋睨着眼,“怎么样,后悔选择进来么。”
他侧着身时一只手臂支着座椅靠背,显出几分漫不经心,但落在元幼杉身上的目光却无比正色。
一路上他从未停止过观察身边的小公主,看出了她的愤怒和无奈,也看到了她藏在骨子里的温和。
她身上有种联盟中早已消失的、对于受污染者的怜悯之情。
祁邪越是和她相处得久,就越是对自己过去的感官和记忆产生怀疑,因为他喜欢的女孩子简直和过去近二十年判若两人。
有的东西,是模仿和段时间内都无法获得的。
他眼底有几分探究,心中早有猜测。
因祁邪自己是忽然诞生在人造躯壳中的意识,他有过猜测:现在的元幼杉应该也是在濒死时融合了‘神光’,继而出现了这种情况。
时间越长,他就愈发确定自己的猜测。
元幼杉轻笑一声没说话。
从她进入‘末世将临’游戏场时,就没有后悔的余地了。
她人生唯一的目标都变成了往上爬,直到赢得最后的胜利,后退一步就是神魂俱灭,她别无选择。
环城列车穿过空中栈道时,车厢内昏暗的灯光更弱,敏锐听到一点动静,元幼杉几人抬眼看去。
车厢另一头走近一名乘务员,是为数不多还在污染重灾区工作的政府人员,来人胸前别着工作牌,穿着厚厚的防护衣,手里拎着一个袋子,里面一些没拆封过的速食和水。
元幼杉看了眼工牌上照片,清秀青年的笑脸在车厢光线下显得有些死板。
“几位辛苦了,应该一天没吃东西了吧。”乘务员苦笑一声,“因为车厢停止载客,餐车早就停了,车上只有这些。”
接过之后,丰虎道了声谢。
看着乘务员离开的背影,辛同光唏嘘道:“这些领域里面的普通人也是可怜,跑也跑不出去,只能在里面呆着。”
只是他们并不打算吃这些东西。
或许是车厢内太过寂静,元幼杉感觉到了困倦,她打了个哈欠,眼尾有些红。
一旁的祁邪不动声色收入眼底,没说什么,只是在她开始打盹的时候用尾巴轻轻一卷,让她靠在自己的肩上休息。
不多时,丰虎和辛同光也接连打起了哈欠,不知不觉闭上了眼。
……
元幼杉猛然惊醒时,感觉自己就像是沉溺在深深的海底睡了一觉,骤一睁开眼不仅没缓解疲劳,疲乏感反而更重了。
在身体往前倾倒的瞬间,她的肌肉记忆便让她双臂一护,稳住了身体。
车厢摇摇晃晃,停在了站台。
不对劲。
她怎么会睡着了?
按照她的意志力,别说是工作了一整个白天,就是一天一夜不眠不休甚至更久,都不会困到睡着。
最关键的是,原先四个人的车厢中,此时就独剩下她自己。
元幼杉唰地起了鸡皮疙瘩,背后发冷。
她连呼唤都不必,因为她知道祁邪是绝对不可能丢下她一个人去别的地方。
唯一的可能就是,另外三个人都不在这节车厢里。
睡前的记忆元幼杉还记得一些,她迷迷糊糊间还能感觉到自己靠在了祁邪肩膀上,睡了一觉天都变了。
叮咚——目标站’云中城‘已到达目的地,本次列车已达终点。
列车中的播音在车厢中响起,而后元幼杉不远处的车门便发出阵阵声响,朝两边开启,露出一个连接着站台的通道来。
外面的光线射入车厢内,反而让她更觉诡异。
她睡着之前车厢外明明还是黑的,可如今外面很显然就是白天。
辛同光抽到的第二个目的地,在于污染领域的核心城市,云中城。
科技树’的本体,就扎根在这座城市的某个小区,可以说他们是来虎口拔牙。
虽然月城和云中城之间还差了两座城市,但空中环城列车速度极快,车程在一个小时左右,她上车的时候还是晚上8点,现在却像成了白天。
元幼杉坐在车厢座位上久久没动,而这车门也就大开着,像一个开启的兽口。
这种情况下再怎么迟钝人也能意识到,自己遇到事儿了。
出去,很有可能会遇到危险,可她除了出去之外没有选择,因为这节车厢中同样给她一种很不好的感觉。
沉默片刻她站起身抬脚,走出了车门。
迈入站台的那一瞬间,一种无法忽视的阴冷感,从元幼杉的后脊爬上头皮。
狭长的站台因为停运看不到一个人影,巨大的‘云中城’铁匾悬挂在上空,风声中能听到远处的一些人声。
元幼杉往车站外走去,忽然感觉到了什么。
她回头朝着列车的方向看去,看到了无比诡异的一幕。
那个曾在车厢上给他们递过一些水和食物的乘务员,此时正遥遥站在车厢门后,它穿着厚厚防护服的双腿和一簇簇细密的枝条缠绕在一起,一直拖动到车厢看不见的深处;
元幼杉看过去的时候,它正举起手臂挥舞,看不清的面孔上似乎带着诡异的笑容。
车门关闭,列车再次驶入空中栈道。
深吸了一口气,元幼杉不动声色调动了全部的力量,将防护服下的皮肤机械化,做好了随时攻防的准备。
但当她踏出车站、正式进入云中城内,神情却不□□露出震惊。
城市中一派平和安逸,路上的行人、空中飞驰而过的飞行器、道路两旁灯火通明的商场……除了街上过于繁盛的植物,一切都和领域外围以及其他和平城市相差无几。
这和元幼杉想象中深受污染、完全沦陷的核心城市,完全不同。
她不由动用了‘线性世界’的能力,透明防护面罩下的双眸,在污染力量的涌动渲染下,变成一片玻璃色的银白。
特殊能力下的云中城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她完全看不出任何端倪,只有那些隔两步便开上一簇的茂密植物上,倒都透露出一股股浓郁的污染力量。
元幼杉没有被迷惑,反而更坚定了眼前的一切是领域下的幻境的想法,同时也对‘科技树’的能力有了更深一步的了解。
至少在和祁邪踏上列车之前,她确定自己所见所闻都是真实的。
毕竟队伍里有四个精英队员,联盟最强者祁邪暂不必说,就说辛同光虽然攻防能力都只在及格线,没什么特别突出的,但他可以当半个光脑系看待。
辛同光对于各种的监测数据和污染分析,掌握得极精准。
在月城的时候就是他最先发现,那些地底钻出的白骨原身是草植。
如果那时候他们就处于幻境中,不可能不发现端倪。
一定是踏上列车后的某个环节出现了问题。
荆棘教会’,辛同光抽到的第二个异样污染爆发地点。
准确地说从地图上看,整个云中城都被红到发亮的标志标记,密密麻麻数都数不清。
在这些异样污染中,总有一处是‘科技树’隐藏的本体,而找出这棵污染源也是所有深入核心区云中城的侦查小队的隐藏目标之一。
这么多年来,随着001的污染力量愈发强大,领域的实质也就更厚重。
再加上001一直处于缓慢移动中,联盟只知道它就在云中城中,却无法定下具体位置。
元幼杉猜想如果祁邪等人遇到了和她同样的情况,在找不到其他队友的情况下,应该也会先去目标地点寻找线索。
有可能的话云中称内应该还有不少同样来侦查污染的人员,说不定沿途还能碰面。
抱着这样的想法元幼杉压下了心中的焦虑不安,沿着地图所指之处,朝着目标地走去。
被誉为‘旧时代三十大遗迹’之一的荆棘教会,是大约两百年前残留的旧建筑,铸造者是当时在云中城内驻扎控权的‘荆棘骑士团’。
虽说是教会,但建筑却造得华丽异常,供奉着旧时代西方流传下来的邪神。
那段时间适逢西部邦国内乱,政权几乎都被骑士把控,短暂辉煌后骑士政权落败,从此被赶出邦国内部,流窜到混乱之地成为了三大驱逐势力之一。
当年被砸毁、火烧的‘荆棘教堂’,经过修缮后成为了云中城的标志建筑。
如今元幼杉,就站在这座教堂之外。
尽管是处废弃教堂,但这里已经变成了一处景点,四周仍有不少来来往往的男女和商铺。
她反复确定了两遍目的地,并没有在周边看到祁邪三人的身影;
甚至于其他侦查小队的身影,也没有见到。
哪怕已经确定了自己身处的环境有问题,元幼杉心里还是止不住地失望。
就在这时,一个大约五六岁的小男童朝着元幼杉的方向跑了过来,短短四肢扑腾起来时像一颗短短的肉球,十分可爱。
穿过人群时,路上的行人纷纷侧目,发出阵阵惊呼或笑意。
眼瞧着他跑到了‘荆棘教堂’前那个漂亮的金发少女跟前停下,而后短手抓着一支玫瑰,垫着脚仰着头。
“姐姐,你的花花。”
从元幼杉的角度,她能看到小孩儿圆滚滚的脸蛋和眼,沉默片刻后她蹲下身子,“谁给我的?你爸爸妈妈呢?”
男孩儿奶声奶气道:“是一个帅哥哥送你的,他说你很漂亮。”
再问他什么,他就扭扭捏捏答不出来了。
闻言元幼杉环顾四周,并没有看到什么可疑的人。
她蹲下时能和男童平视,无论小孩子怎么撒娇,她都没有接过花束。
于是小胖墩重重地‘哼’了一声,跺着脚扭着小屁股跑掉了。
在小孩儿气呼呼跑远后没多久,又有一名提着竹篮的中年女性搓着手,一脸质朴笑容走近她。
女人靠近时,元幼杉看到她斜挎着的篮子里,是一簇簇玫瑰。
花卉的枝叶上带着倒刺,饱满鲜艳的花瓣上还有清晨的露水,人视线落在上面时,被一种特殊魔力吸引着挪不开视线;
仅仅是看着,都会让人心情愉悦。
女人笑道:“大妹子,刚刚有个小伙子在我这儿买了一束花,不好意思送给你,就让我家那小子送过来了。现在他又把这些都买了,让我给您带句话,他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您很像一位故人。”
“这些花买都买了,不如您就拿走吧。”
这一次,教堂旁边卖糖人的大叔、做小面的阿姨、还有几个正在拍照的路人都扭过头来,看向这里,劝道:“哎呦这玫瑰养得好啊,一看就是用心侍弄的,丢了可惜了。”
“小姑娘长得这么漂亮,正配这花啊……”
说笑得声音下,那卖花的妇女又把篮子往前一递,脸上笑眯眯的。
唯一同这和谐愉快氛围格格不入的,竟是事件的主人公,那个穿着防护服只身站在教堂前的少女。
她看起来娇娇小小,生了一张堪堪巴掌大脸,孤身一人站在那里时怎么看都没什么气势。
然而也就是这样一个看着就脸皮薄好拿捏的女孩子,却并没有犹豫着、半推半就着收下这一篮子花。
她脸上没有丝毫笑容,一双眼睛沉静如水,终于抬起手后,手臂却因机械化变成了金属双刀在身前一横。
“到底想干什么?”元幼杉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她嘴唇蠕动,艰难吐出了那句:“001。”
冷冷的话音一落,四周说话的行人和商贩笑意都凝固了,就像是一部影片忽然被按下了暂停键,显得有些诡异。
一片死寂中,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周遭的气氛一刻比一刻冷凝,空气中凝结的污染力量浓得都要滴出水,吸入人类的肺腑中阵阵刺痛。
元幼杉眼眶被熏出一层生理泪液,在略显模糊的水光中,一道身影慢条斯理穿过人群,朝‘荆棘广场’走来。
这是个看起来三十余岁的青年男人,头发极长带着一副的细边眼镜;
他穿着正装,胸口处正别着一朵玫瑰花,倒像是来赴一场宴会。
从他出现的那一刻,元幼杉浑身的肌ròu • biàn绷紧了,尤其在他逐渐靠近的时候更是警铃大作。
元幼杉从未放松过警惕,经历了006污染事件后,她怎么可能在危机重重的污染领域中,接下那朵诡异的玫瑰。
那很可能就是触发真正险境的契机。
在她启动着‘线性世界’能力的双眼中,眼前忽然出现的这个青年男人,反而打破了这个世界中处处平衡的和谐。
更为诡异的是,从她看清这张脸孔的时候,一股熟悉感便涌上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