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从背后照过来,将燕时洵投在地面上的影子拉得老长,如同扭曲的鬼影在地面上爬行蠕动,一块块的土地在影子下面起伏,白色的指骨伸出又缩回,一切恍如错觉。
野草疯长,掩盖了所有当年的踪迹。
这条位于两排村屋之间的窄路,已经完全被前面的村屋遮盖住了阳光,整个没入黑暗之中。野草深处,看不清全貌,只能隐约看到倾倒散落的石块,和满地狼藉的混乱。
燕时洵踩在阳光和阴影之间,仿佛是踩在阴阳的界限上。
他垂下眼眸注视着从自己脚边一直蔓延到阴影深处的杂草,然后迈开长腿,没有半分犹豫或惊慌,平静的走上了这条早已荒废的路。
土地已经久未有人走过,原本应该被踩得夯实的土路变得松软,又因为长满了杂草而到处凹凸不平。
燕时洵甫一踏上,就感觉脚下一空,马丁靴半陷入了泥土之中。
好在燕时洵始终警惕着突发状况,因此马上就反应了过来,稳住了身形。
他记得很清楚,刚刚在看到那些聚集在院子门口的村民时,他也顺带将村路两边房屋的模样记了下来。前面那排村屋的后墙上,本来长满了青苔,虽然破损严重,但灰色的砖石在粉碎后也依旧是灰白色的。
但现在他身旁的墙壁,却是黑红色的。
像是血液泼洒在墙上又氧化干涸,每一道砖缝里都是近乎于黑色的铁锈色,还模糊几个血色的掌纹印在高处,像是有谁满手都是鲜血的在仓皇逃跑时留下的。
燕时洵的衣衫下摆从一米多高的野草上划过,发出“哗啦……哗啦……”轻微的声音,成为了这片死寂空间里唯一的声音。
刚刚那个中年村民没有骗他,这里确实看上去已经荒废了很久了,沿着窄路两边的房屋已经破败倾颓,甚至有的房子已经爬满了裂纹,说不准哪一场暴雨过后,就会彻底垮塌。
环境已经和燕时洵才看到过的景象大不相同,但他还是凭借着良好的记忆力,在比对了从转角走过的长度和院落的一些特征之后,他找到了那家嫁女的人家。
燕时洵在野草丛中站定,抬头看向狭窄荒废的院子。
那些穿着红色的衣服站在院门内外庆贺的村民们,已经像泡沫一样消失不见,吹吹打打的声音也恍然远去,只剩下了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他就好像是在一刻钟之内见证了一个家庭的衰败,前一秒还热闹喜庆,下一秒已经荒废无人。
院子锈迹斑斑的铁门已经因为严重的腐蚀而掉了下来,半靠在墙上,无法再遮住院子里的模样。但砖石垒成的墙也在多年的风吹雨打下磨损严重,倾斜的角度之大,让人担心它是否下一秒就会彻底塌下来。
红褐色的铁锈水曾沿着墙壁流淌,留下了一道道长短不一的痕迹,像是已经干涸的血液。
而被阴影覆盖了大片土地的院子里,也已经长满了杂草,里面的地面到处坑坑洼洼的不平整,乍一看,就像是久未有人清扫祭拜过的荒坟,坟头草长得老高。
燕时洵伸手拨开了挡在自己前面的杂草,马丁靴踏在已经松酥的台阶上时,有碎石齑粉从台阶的石板上脱落下来,砸在鞋面上发出轻微的响声。
虽然杂草丛生,但走近了之后依旧能够看到,院子里的地面上到处都散落着家具和生活用品,像是房屋主人不在了之后,留下的财产迎来了一场大洗劫,值钱的物品都被拿走,只留下了被翻找后的一地狼藉。
房屋也同样破败,到处都堆积着灰尘和蜘蛛网,里面空荡荡的,只剩下腐朽发霉的木头,散发着难闻的潮湿气味。
刚刚那中年村民的话,还在燕时洵耳边回响。
据中年村民所说,这条村路的荒废,始于杨老三一家。
杨老三先是死了媳妇和母亲,接着,他新娶的媳妇和儿子也死了,最后就连杨老三自己也死在了这里。所以村里的人都传言,说杨老三是有罪之人,惹怒了祖宗和土地神,所有靠近杨老三一家的都不会有好下场。于是,原本还住在这附近的人家也都赶快搬走,在别的地方另外盖了新房子,就连村里的孩童也不会靠近这里。
从那之后,杨老三家连同着附近所有的村屋都荒废了下来。
燕时洵并不是第一次听到杨老三的名字。
在那些为新嫁娘道喜的婆婆媳妇口中,嫁女的这户人家就是杨老三家。大女儿私奔,二女儿嫁神,杨老三自己还要娶新媳妇生儿子。
她们说,杨老三家的二女儿是个有福气的人,怕她寂寞,还送了她的妈妈和奶奶去陪她。
——去哪里陪?
燕时洵想起了早餐店老板杨光向他说过的话。
杨光说,等他独自一人再回到妻子杨花的村里,却发现杨花的奶奶妈妈还有妹妹,家里剩下的三名女性成员,全都被愤怒的族长以要平息土地神和祖宗的愤怒的理由,拉去活埋在了祠堂下。
大姑娘私奔。
——杨花被杨光带着从村子里逃走。
二姑娘嫁神。
——杨光发现,杨朵被活埋而死。
三人还清了罪孽,杨老三能生儿子。
——杨花家里的三名女性成员,全部活埋。
……杨老三,就是杨花的父亲。
江嫣然带着他看到的,就是杨朵出嫁的场面。
那些村民们都知道杨朵嫁神,便是要被拉去活埋,却还在热闹的为她庆祝,并喜气洋洋的说这是一桩好亲事,婆婆媳妇夸杨朵有福气。
一股凉意从燕时洵的背后蔓延开来,连指尖都发着冷。他的心脏几乎冻成了冰块,直直的向下坠去。
那些村民,那些村民明明知道杨朵的下场,却冷眼旁观,见死不救……
他们是怎么能向马上就要活埋死去的杨朵说出祝贺的?怎么笑得出来?
愤怒充盈满燕时洵的心脏,让他锋利的眉眼间一片冰霜寒意,手掌死死握成拳指关节捏得泛白。
如果他还站在那间热闹的小院中,如果杨朵就站在他面前,而他看着杨朵将要出嫁,很显然,他一定会从那些村民中救下杨朵。
但同时燕时洵也很清楚,按照早餐店老板杨光和村支书家二儿子杨函的说法,杨朵早在几十年前,就已经死了。
现在他面前破败荒废的院子,和刚刚那路过的中年村民,才是现实。
那他刚刚看到的那些……是因为冤魂的执念而遗留在建筑和环境中的记忆,还是与江嫣然有关?
燕时洵眉头紧锁,站在杂草丛生的院子中间,照射在他身上的阳光无法带给他丝毫暖意。
只有满心的愤怒和疑问。
没有看手机习惯的燕时洵,没有看到那些蹲在他分屏前的观众们发的弹幕。
一开始在燕时洵走进村子里时,观众们还兴致勃勃的对着村子里的景色打趣,说这也算是体会地方特色了。但慢慢的,观众们开始迟疑起来。
[燕哥没有和其他人一起上山诶,不过到村子里看看也挺好的。本来那几个老头儿和村民骂了白霜之后,我还说就不要进村了,这些人像有病一样。但是如果是燕哥的话,我就放心了。嘿嘿,要是有谁敢骂咱燕哥,估计是直接被揍到跪地道歉了。]
[笑死,那种场景根本不会出现。你没发现那几个骂白霜的人有个共同点,就是欺软怕硬吗?一看到安南原他们这群高高大大的男的就怂了,一见到白霜这样苗条好看的女孩就觉得自己可以了。之前那老头儿被燕哥吓跑的时候,我人差点没笑抽过去,可太真实了哈。]
[前面的分析得很到位,你看燕哥走进村子里之后果然如此,镜头扫到的好几个男的都躲着燕哥走,一句话没敢吭声。嘁,只会欺负漂亮小姐姐,算什么好东西?]
[嗯……为什么燕哥突然就站在房子后面不动了?他看到什么了?]
[我把镜头挨个部分放大,无死角看了一圈,什么都没有啊。茫然,燕哥怎么停下来了?]
[发呆?休息?想事情?]
[……半个小时过去了,燕哥还没有动,到底怎么回事?]
[不像是在发呆,你看燕哥的表情,他表情好可怕。我的天,原来帅哥生气这么吓人的吗?]
[所以是在想事情吗?因为燕哥脑海中的场景我们看不到,所以才会觉得很突然吧。]
[半个小时,好的!燕哥终于动了,看来真的是在想事情了,你们看,燕哥找了个村民,好像在问这附近屋子的历史。]
[……这杨老三是不是有点惨啊,老妈老婆全死了,后娶的老婆和后生的儿子也死了。]
[好奇怪,燕哥看这些破房子干嘛?这地方给我的感觉好不舒服,心慌慌的手脚都发冷。不行,我得先进被窝了。]
[艹!我最害怕的就是这种废弃的地方了,而且还到处长着杂草,这么高根本看不清周围都有什么,总觉得墙头屋后藏着什么东西,一直悄无声息的看着你。说不定就在你不注意的时候就窜出来了。]
[我也害怕这种地方,不过我是因为觉得这里是shā • rén弃尸的好地方。你想啊,这里也没有人来,那往这扔个尸体都不会有人发现的,就你那么倒霉走了进来又完全不知道这地方怎么回事。就算那些野草下面埋着尸体,你从尸体上面踩过去都不知道。而且不是说心有怨恨的人死后会变成鬼吗,万一那尸体的主人没走,变成鬼就在旁边看着你,你又看不到它……]
[卧槽!快闭嘴!我租房子的时候图便宜,旁边就是废弃的公寓楼。就因为之前公寓楼里不断有人自杀,当地人都管这里叫凶宅,所以公寓楼才废弃了,连带着这周围的房价都降了,好多没人住的小平房。你这么一说,我突然好害怕。]
[你害不害怕不知道,反正燕哥肯定是不怕。不信你看燕哥表情,他好像很生气,看上去好像还想把鬼揪出来揍一顿……有人图便宜住凶宅被鬼吓,有人去荒屋吓鬼,人和人真是不同。]
[不行不行,我得去看看别人的分屏缓一缓,燕哥这里看得我好慌,还是田园风光好。]
这话一出,不少观众纷纷响应,表示自己也需要。
至于那些“田园风光”的嘉宾们,他们没有敢在路程上多浪费时间,但也没有遵循两点之间直线最短的从村子里穿过。
毕竟白霜被那些村民责骂的事情,所有人都不想再次发生。
而在联系上导演之后,嘉宾们将遇到的情况向张无病说了,因为导演用的监控效果的屏幕还没有修好,而忙着和导演组的人一起修理屏幕的张无病,既看不到嘉宾们的分屏情况,也对刚刚嘉宾们在山上的遭遇一无所知。
直到这时,张无病才从嘉宾们口中得知他们在山上被吓到的事情。
虽然嘉宾们也说可能是自己眼花看错了,但张无病还是嘱咐他们快快回来,一定不要在天黑之后还在外面逗留。
因为山上遇到了尸体,再加上自己多年撞鬼,所以张无病对尸体这类有着本能的恐惧,虽然一切如常,但他总是有点发憷。
“没事的导演,我们就是和你说一声,不从村子里穿过去的话需要绕一点路,到月亮溪的时间可以晚个一小会儿,怕你担心。”
综艺咖考虑到节目效果,没有果断答应张无病,而是在看了眼时间之后,沉吟着提出了折中的办法。
“现在是三点,我刚刚看过了天气软件了,今天太阳落山时间是5点,我们三点半就能到月亮溪,也就是离农家乐不到一百米,几分钟就能走到。抓鱼的话也就用个一个小时左右,在太阳落山前回去肯定没问题。”
综艺咖笑道:“放心吧导演,我们不是非捉到不可,要是捉不到的话我们就直接回去,不会一直待在外面的。”
张无病犹豫了一下,觉得综艺咖说的有道理,而且那边嘉宾们的分屏都开着,他也不好当着镜头太过强硬的反驳嘉宾。
于是他点了头,嘱咐道:“注意安全。”
挂了电话后,张无病和导演组的人继续一起看着显示有问题的镜头,愁眉不展。
“不应该啊。”
导演组里,一名专门负责保管这些贵重的摄影器械的维修人员半蹲在设备面前,手里握着工具。他的身边都是拆下来的零件,而在他面前,那个导演用监视效果的镜头,依旧只能显示出一片血红。
“我本来以为是光学元件烧了,或是里面电线短路了。但是现在看,这些元件都是好的啊。”
维修人员一头雾水,莫名其妙的道:“难道是镜头自己的问题?”
“可千万别。”副导演赶紧道:“你别乱说话,万一人家本来是好的,被你给说坏了怎么办?因为车开不进来,这些备用设备都没法随身携带过来,要是真的坏了可麻烦了,想要更换还得爬山回去取。”
维修人员无奈摊手:“就因为随身带的元件和备用品不够,所以我现在没办法做排除法,确定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这种情况我也很少遇到,确实是无计可施了。”
而另一名工作人员也过来找张无病:“导演,家子坟村附近没有基站,我们的设备也已经是强弩之末,但是信号还是一直在减弱。等入夜了之后湿度上来,温度下降,也会干扰信号增幅器,到那时候直播很可能受到影响。”
旁边的副导演苦笑:“毕竟家子坟村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哪还能有其他的。”
张无病苦恼得快要把头发抓掉了。
他从没像现在这样,意识到他爸那些秘书助理的重要性。在以前,因为他的体质问题,导致他家所有人都像对待易碎的瓷器一样对待他,生活中的大小事都有长辈交给家里的秘书助理去做,不需要他来操心。
但是现在不同了。
作为导演,这档直播节目的第一责任人,他需要负责节目组里所有人的安全,协调节目组内外的大小事宜。并且因为他是第一次独当一面,所以很多事情都是摸索着前进,完全没有过去的经验可以参考。
所以当所有人都看向他,指着他来拿主意解决的时候,他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其实在节目组出发前,因为考虑到节目主要是在风景好的地方进行录制,山清水秀的同时也就意味着开发程度低,很多城市里习以为常的配置跟不上。所以导演组已经尽可能的考虑周全,将可能会需要的东西准备上了。像是信号增幅器、备用设备这种,更是不会落下。
但是没想到,因为家子坟村的地势问题导致这里比其他地方都要低好几度,早早的进入了秋天的温度。虽然这就是张无病选定家子坟村的理由,但是因为第一次做导演,所以他忽略了另一个问题。
温度低,意味着对机器设备的影响也大。
毕竟摄影和其他一些设备在贵重的同时,对保存环境的要求也要苛刻些,低温环境会导致一些设备无法正常工作。
最后就会导致现在的状况。
但是“心动环游九十九天”作为一档直播综艺,如果无法直播,就意味着节目遭到最严重的打击,没有其他补救的措施。
作为一个才走出家门,第一次dú • lì做些什么的人,张无病下意识就想要找自己信任和依赖的人求助。
当燕时洵接通电话时,就听到张无病在电话那边“汪叽”一声哭了出来。
“燕哥!!你在哪呜呜呜,我这设备也出问题了,计划也出问题了。安南原他们说在山上被吓到了,但是我设计节目剧本的时候,没想到他们在山上还能看到吓人的东西。这怎么办呜呜呜……”
燕时洵皱着眉,尽可能让自己耐心的听完张无病絮絮叨叨的诉苦,向他说了各种设备出现的问题,无法修理的原因,最后又哭着问他应该怎么办。
燕时洵假笑:“你认真的吗,你问一个站在科学对面的人怎么解决科学范畴内的问题?你觉得我现在是能修理设备吗:)”
张无病吸了吸鼻子,傻乎乎的才反应过来:“欸?也是哦。”
燕时洵抬手看了眼时间,已经快要四点了。
从天象上来推演,今天太阳落山的时间应该在五点左右。
因为刚刚所见到的江嫣然,和可能是几十年前杨朵出嫁时场面的重演,让燕时洵对家子坟村的戒备升到最高。
江嫣然屡次提到让他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出门,包括最后那句让他离开家子坟村、然后再也不要回头的话,更是让燕时洵敏锐的意识到,入夜后的家子坟村,很可能会发生什么。
但在今天早上翻越月亮山的时候,因为常年与危险同行所养成的习惯,他下意识的留意了一下翻山所用的时间,大概要一个半小时。而从家子坟村的农家乐到嘉村的地界,需要两个多小时。
就算提高速度,整个过程也需要两个小时左右。
这样的话,恐怕他们无法在太阳落山之前彻底离开家子坟村,进入嘉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