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盈深吸一口气,冷静了下来。
宫啸说得对,每个人都在力所能及地做一些事,社会才会发展进步。对错会有后来的人评说,她却不可能明知自己能做点什么,却因为畏惧而不去做。
其实她本来就是短暂的陷入迷茫之中,即使没有宫啸,也会慢慢想明白,薛盈自己也习惯了这种独自解决一切问题的情况。但现在身边有了另一个人,能在她觉得迷茫的时候给予支持,感觉却大不相同。
因为她有同伴了。
哪怕是在黑夜里前行,有同伴在,也能减少畏惧,激发出无尽的勇气。而如果一时支持不下去,也完全可以暂时依赖自己的同伴。
薛盈放松下来,慢慢靠到宫啸肩上,捏着他的手指低声道,“谢谢你。”
宫啸抚了抚她的头发,见她已经恢复过来,便又道,“其实,你若是见过那些山民,就不会怀疑自己做得对不对了。”
“怎么说?”
“他们的日子,比你想象的更艰难。”宫啸说。他也只见过一次,却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单凭语言,很难描述出那一刻的震撼。于是他想了想,说道,“你若是感兴趣,等收编山民的时候,我带你进山去看看。”
看看他们在过什么样的日子,就会知道,她想做的并没有错。
也许那些山民并不是不想改变,只是畏惧外面的世界,因为不了解,所以宁可留在自己觉得安全的范围内,继续忍受那样的生活。
薛盈点头,她确实对很多事都缺乏了解,应该亲自去看看。
宫啸又说,“你放心,我也会考虑那些山民的意见,不会强迫他们。若他们实在不愿意出来,想继续住在山里,其实也没问题。铁矿在他们手里,也只能交换一点必须的物资,咱们可以定期派人过去,用盐铁之类的物资交换山里的出产。”
薛盈听他这么说,也慢慢反应过来,处理一件事情的方法有无数种,未必一定要硬来,可以根据实际情况转变。
反正折州距离京城数千里远,皇帝和百官监管不到这里来,情况到底如何,还不是由得宫啸一个人说。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可操作的余地就太大了。
只要铁矿拿到手,那些细枝末节,根本没有人会去在意。
思路一打开,她也有了新的想法,“那些山民谨慎得很,交易的对象一定也是千挑万选。陈员外应该比较能得他们的信任,不如让他做我们的使者,把这边的意思带过去,让山民们有个准备,看看他们有什么要求。”
“也好。”宫啸点头,“他们对官府的人十分戒备,对军队就更是如此了。若是让我的人过去,说不定会直接打起来。”
两人商量好明日一早就请陈员外过来商议,都放松了不少。
这时天已经很晚了,薛盈原本下午睡了一会儿,并不太困,但这一番情绪大起大落,又感到了一点疲惫。所以说了一会儿话,宫啸便把人送到了客院。
一进门,小夏就迎了上来,面带喜色,“姑娘总算回来了,您快来看,这院子里添了好多东西!”
她在薛盈身边,是专门负责收拾整理东西和记账的,所以对这些也更敏感,一来就发现院子里多了很多东西,便一直忙着清点东西、登记造册,这会儿才堪堪弄完,兴致还高昂得很。
薛盈四面一扫,果然见院子都被整理一新,添上了不少观赏用的树木和花草,不复从前的空旷。
屋子里比外面更夸张,简直完全变了个样子。而且细看就会发现,种种布置皆是比照着薛盈在云州的住处来的,虽然一模一样的东西不好找,最终也只弄了个八分相似。
即使如此,也显得宫啸对她十分用心了。
小夏显然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一路跟在薛盈身后兴致勃勃地讲解。只是进了卧室,她的语气就迟疑了起来。这里当然也和薛盈的卧室很相似,但是按理说,将军府的人是不应该知道这些的,就算刻意打听,应该也打听不到。
所以准备得如此齐全,就难免就让人疑心。
薛盈:“……”宫啸是见过她的卧室的,所以估计根本没有考虑过这么做会不合理吧。
她只好把这事儿揽到自己身上,说去年宫将军就问过她房间该怎么装饰,她图方便就直接原样照搬了云州那边的住处,给了大概的图纸。
然后才终于得以将丫鬟们打发下去,躺下来休息。
当然照例给某个人留了窗。
果然等外面的声响渐渐平息下来,其他人也都去睡了,窗户便从外面被人打开,宫啸熟门熟路地翻了进来,落在离窗边三尺远的地方。
薛盈就坐在灯下,乐不可支地看着他,“将军亲自让人换了房间里的摆设,怎么也忘了?”
窗台下早就已经没有书桌了,他却还是按照原来的习惯,避开了书桌所在的位置,于是这个原本应该十分潇洒的翻窗动作,就莫名显出了几分滑稽来。
宫啸自己也觉得好笑,“我也是第一次来。”
薛盈却没有放过他,“还说呢,你把这屋子弄成这样,可知我身边那几个丫头都吓坏了?”
“怎么……”宫啸微微一怔,也终于回过神来,意识到问题出在了哪里。饶是他早就经历过许多事,养成了极厚的脸皮,这会儿也忍不住面上烧红,自惭道,“是我疏忽了。”
他和薛盈的行事,没有刻意瞒着下面的人。因为不管是他身边的亲兵还是薛盈身边的婢女,都是可信的,若是私底下察觉了,也只会心照不宣地保守秘密,说不定还要高兴他们感情比寻常的小夫妻更好。
但这种事是不能宣扬的,而像这种无意之间暴露,就更令人不好意思了。
难怪他跟周大管家商量此事时,对方看他的眼神那么奇怪,宫啸还以为他是没想到自己会关注这些,此时才总算恍然。
虽然他没说这是薛盈原本房间的布置,但周大管家人老成精、早有家室,想必立刻就猜到了。
这可真是……防不胜防。
好在周大管家人是很稳重的,就算知道了,也绝对不会往外半个字。就连在他面前,后来也没有露出半分异色,倒是不必太担心。宫啸摸了摸鼻子,暗自将这个秘密隐藏了起来,怕薛盈知道,明天就该不好意思见人了。
……
陈员外忐忑了一整夜,不知道宫啸会怎么处置那些山民。
结果第二天一早,就再次被请到行辕。宫啸和薛盈都在,郑重地拜托他回去之后就跟那些山民们接触,问一问他们要如何才能让出铁矿,想要些什么东西交换。
这是不打算直接出兵了,陈员外松了一口气,心里的愧疚总算减轻了不少,还生出了几分窃喜。
若能得到宫啸做靠山,那些山民们不管怎么选,往后的日子都会好过了。连对这些山民尚且如此,那么他自己,自然也不会少了好处。
陈员外因为过分谨慎,既不是第一个投诚的,也不是第一批跟着薛盈过来交易的,自然在一群人之中毫不突出。如今出了这事,山民们固然有了更好的初露,他这个人也必然会被宫将军和薛家主记住。
让他如何能不高兴?
不过陈员外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在于,他讨好的对象,从一开始就是薛盈,现在虽然见了宫啸,却也不打算改变自己的目标。
这也与他自己的人生经历有关,陈员外年轻的时候,是个浪荡的纨绔,败掉了不少家业。后来娶了一位贤妻,好不容易才将家里家外操持起来,陈员外也自此改邪归正,一心经营,不再跟以前的朋友们混在一处了。
因为他自己算是“妻贤夫祸少”这个道理的直接受益人,所以也不像一般人在外面沾花惹草,而是一心只守着夫人过日子。外间都说他惧内,陈员外却只笑这些人见识浅薄。
妇道人家厉害起来,那就没男人什么事了。可惜这世上之人大多看不透这一点,而女子也难得有施展才能的机会。
但是薛家主显然不在此列。
虽然在许多人看来,她是依附于宫啸,才得到了如今这一切。但是不要说当今,就是放眼历朝历代,有几个将军夫人当了家主,能顶门立户、能操持生意?这都是她自己的能耐,可不是宫将军抬举一下就能有的。
而且这两次见面,更让陈员外确定,薛家主在宫将军面前能说得上话,宫将军也愿意听她的。
他们这些人,说到底,跟薛家主并没有太深的关系,不过占着个同乡情分,才能得到这么好的机会。要是见了宫将军就去讨好,让薛家主怎么想?只需稍稍吹一下枕头风,这些人都落不下好。
倒不如从头到尾跟着薛家主,在她面前挣表现。
人家是夫妻,但凡宫将军有的,难不成还会吝啬分一份给薛家主?
所以听完了宫将军的叮嘱,陈员外离开之前,特意凑到薛盈面前问道,“会长可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宫啸见状,便直接起身离开,将这处空间留给他们说话。
薛盈便仔细交代,“你务必好生安抚那些山民,让他们知道,我们没有恶意,他们若是愿意下山,将军一定会妥善安排。若是不愿意下山,我也可以派人到山上去与他们交换物资。这铁矿,也不会让他们白白拿出来,要钱还是要东西,都可以提出来。”
她说到这里,停下来想了想,又说,“对了,这事儿不急,你等榷场这边的交易结束了再去忙便是。既然来了折州,这两日就在城中好好逛一逛,看一看,回头见了那些山民,好生给他们说说咱们宫将军的事迹,说说折州城,说说他在民间的名声。”
陈员外一一记下她的要求,听到这里不由笑道,“这个容易,咱们将军在西北的名声响亮得很。他们若是不信,我叫他们自己去附近城中打听便是。”
薛盈也笑了起来,虽然百般不放心,但是事情总要慢慢地谈,她想了想,觉得差不多了,便点头道,“就是这样,你去吧。有事就传信回来,不管是什么难题,我和将军都会设法解决的。”
陈员外再三答应,这才告辞离开。
见完了他,薛盈和宫啸便打算出城去见费先生了。
路上薛盈问宫啸,“若是要去收编那些山民,到时候应该是你亲自去吧?”
宫啸一本正经地点头,“自该如此。”
正是因为这样,宫啸才没有因为薛盈很快就要回去而情绪低落。因为到时候他可以跟薛盈一起去云州,在那边盘桓一段时间。这是正事,不算他徇私。
薛盈看了他一眼,忍不住笑问,“那你这边的事情怎么办?”
“都是有旧例的,让他们比照着办就是了。”宫啸道,“今年那些草原部族倒是老实,一时半会儿不必担忧他们会有异动。”
至于他整个冬天都在疯狂地把队伍拉到人家部落的门口演练,把人吓得不敢出来的事,就不用说了。
常规演习而已。
……
费先生已经收到薛盈送过来的那些铁器了,正在挨个查看,一见薛盈,就忍不住夸她,“虑事是比咱们都周全,解了燃眉之急啊!”他光顾着准备良种,完全忘记这些了。
“这边耕牛够吗?”薛盈便顺着他的话问。
费先生朗然一笑,青衫落拓,“够不够有什么打紧?营中都是有把子力气的将士们,到时候叫他们到地里去拉犁,比牲口好用。”
薛盈在心里替那些士兵们点了一根蜡烛,不过她也知道,在这个时代,其实这种情况是很常见的。牲口贵重,不是家家户户都养得起,甚至很多地方一个村子只能养得起一两头牛。若是租借不到,那就只能用人来拉犁。
可惜她目前也没有什么好办法,机械化太远了,土豆玉米之类的高产种子又还没有传入,能做的实在有限。
薛盈只能把话题转到作物上,跟费先生商量,可以种一些葡萄,用于酿酒。
这里的葡萄生得好,很多人家都会种一点。但正因为家家户户都种,所以卖不出去,要运出去卖,这种水果又不耐储存,都烂在路上,连本钱都回不来。
当下这个时代,估计也就只有皇家贡品可以这样不计代价地运送,就算烂掉九成,能留下一成也值得。
因为这些原因,一直没有大规模种植。但如果能用来酿酒,取代普通的粮食酒应用于消毒,这样一来,粮食压力就会减小一些,而消毒酒的产量也可以提升了。
“果酒也能用吗?”费先生有些迟疑。
薛盈在伤兵营那边搞的那一套,他当然是知道的,甚至很多物资都是在他的支持下获得。但是用水果酿酒,还是有些超出费先生的理解,也很怀疑这东西能不能用。
“当然能用。”薛盈拍着胸脯保证。
要知道,用粮食酿酒是国内的习惯,欧洲流行的一直都是葡萄酒。因为现代医学发源于欧洲,所以在医学史上,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葡萄酒就是唯一的消毒剂。
费先生立刻高兴了,葡萄又不像粮食那样精细,野地和山上都能种植,不必占用良田。也就是说,除去人力之外,收多少都是白得的。
而他们折州军,最不缺的就是人了。
其实这两年,费先生也和宫啸讨论过很多次,这些士兵以后该怎么安置。折州军有好几万人,为了防备草原人,就算不打仗,这编制也是不可能撤掉的。但不打仗,朝廷可不会拨发足额的粮饷,肯定会找各种理由推诿。
这么多人,都要他们自己想办法养活,也是很让人头痛的。
所以薛盈提出军屯,连宫啸都没有反对。种地也算得上是一个很常规的思路了,既有事情做,也能养活自己。
但毕竟几万人,也没那么多地给他们种。现在好了,都去种葡萄吧,收多少都能用来酿酒,而酒现在又是每天都要用的军备物资,不用担心用不掉。
实在用不掉,还可以卖掉嘛,酿成酒就耐储存了,不用担心运输问题。
而且如果薛盈的计划顺利,把更多的商人吸引过来,那么连运输都不用他们操心了。
费先生越想越高兴,忍不住拉着薛盈的手道,“好啊,那就按你说的来。走,咱们到屋里去,你再与我细说一下那个试点的事。”
薛盈被动地跟着他迈步,忍不住回头看了宫啸一样。
宫将军默默上前几步,挤入两人之间,将薛盈被费先生抓住的那只手抢救出来,自己握在手心里,又强硬地将自己的手塞进费先生手中,自觉地成为两人沟通的桥梁。
费先生被他弄得一愣,哭笑不得地丢开他的手,白了他一眼。
小气鬼,他不拉手总行了吧?
他都这个年纪了,看宫啸和薛盈都是看小辈的心态,根本不觉得自己这么做有什么问题。事实上,能让费先生这么主动亲近的人,也没有几个,结果人家还不领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