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手指梳理了一下颈边发丝,乌发如瀑鬓似云,可经她这么一动,却露出了里面被主人小心翼翼隐藏起来的银丝。
她虽未言明,林珑却懂了。
天眷美人,却仍旧有迟暮之日。
纵然皮囊美丑在那人心中从来无关紧要,若这一舞当真能上达天听,她们却绝不想以迟暮之年的姿态,再映入他的眼中。
*
林珑阖眸勾起一根弦,放任自己沉浸在琴音的意境里,沉浸在如绮袖的心意中,可她们虽足够相似,却终究不同。
她看得更明白、也更通透。
比起那无望的儿女情长,她愿意将之引为“知己”。
可她后来却渐渐明白,她实在没有那个资格。
这世上也无一人有此资格与他并称。
——世间怎么会有那样的人呢?
林珑从不相信什么“人命贵贱”的论调。
凭什么她的命就“贱”了?!
明明她当年也是被父母兄长捧在手心、视若珍宝。虽是女孩,取名时却仍旧从了家中兄弟的字辈,甚至父亲连“字”都早早给她想好了——霜节,如霜之节。
可是一切变故只发生在瞬息之间,从云端堕入污泥只要一夜。她尚不及为那蒙满血色的一夜哀泣,便陷入了更深的噩梦之中。
直到有一人伸手,将她拉出泥淖。
受过伤的雀儿不会再停留于人的人类的指尖,彼时的林珑警惕着周围的一切,她并不确知,这是不是另一个伪装的陷阱。她拨动琴曲,与他谈论诗词,但更多的时候只是沉默、沉默地观察着。
可……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
这世道如同一洼毫无生机的泥潭,将其中挣扎着的芸芸众生拖到深处,挣扎不得、于是只能深深陷入。可那个人却不一样,他和世间所有人都不同。
他明明可以一身白衣、片尘不染地高居池畔,却仍旧毫无迟疑步步深入。他将自己浸入更黑更沉的污泥之中,以自己的身躯供养、托举出一朵盛世莲花。
林珑不认天命、不信贵贱。
可偏偏那人的存在却让她知晓,这世上就是有那么一种人……天生高贵。
*
“这世道会好的。”
最后的最后,那人是这么笑着与她说。
确然,这世道好了。
……可那个人、却再也无法看一眼这世间。
——这是真的“好”么?
林珑并不笃信。
需要他以身殉之的世道、让那般高洁之人蒙垢而亡的世道……当真、是、好、吗?
但确实是多少人梦中期许过的。
不会再有官员如她的父兄一般,一生正直廉洁,却遭飞来横祸;不会再有百姓,劳作终年,却无一粟饱腹;不会再有人被迫背井离乡、流离失所……
她花费经年,踏遍四海,帮他看完他愿景的世界。
以所见所闻谱作一曲。
…………
……
……却再无知音可奏。
*
台上的红裙逶迤,林珑却有些恍惚。
她的琴曲为知音所奏,总不明白愿意盛装登台的如绮袖所想……那些人的目光只让她烦躁。
不过,她们俩合不来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了,早从当年就是如此。
“兴许我某日一抬头,就看见大人坐在台下哩。”
牡丹般明艳的美人如此调笑道,香炉烟气氤氲,给她的表情蒙上一层朦胧阴影,让人看不清其后的真实。
林珑对她最初的印象是蠢得可怜又不自量力,可后来却觉,或许她才是看得最明白最透彻的那个。
那句蓦然回想起的话像是什么指引,她忍不住抬头四顾。
不期然地、她撞上一双温润柔和的视线。
那双暖褐的眸子一如初见,好似能包容世间一切。
“铮——”
崩断的琴弦在指尖带出了一串血珠,林珑愕然睁大了双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