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此处,皇后冯伯羊又顿了一顿,转过来看着谢元,温柔地说道:
“嗯……倒也不能说他完全不会生气,要看事情落在谁的身上。若是跟你、跟他爹有关,他就跟疯了一样。”
谢元面露惊讶,冯伯羊赶紧笑着说:
“这可不是我说的,是陛下说得。”
她又走了回来,坐到了谢元的对面,说道:
“你可能不知道。当时,陛下听说他爹沈庆之,被宋国皇帝下旨诛杀了的事情,就去了一封信宽慰他,信中不乏感叹、称赞了一番沈庆之的忠义,又惋惜他未遇明君,这么难得一个英才,却未得善终。”
冯伯羊细长的眼睛带着些深邃的光亮,幽幽地道:
“陛下那封信,写得情真意切,全是他自己由衷的话。试想,天底下有哪个君主,会不爱忠臣?尤其还是这种有能力,又矢志不渝、宁死不折的忠臣?
陛下当时以为,自己这一封信去了,是对沈侍中的宽慰,是他们两个共同的缅怀。至少也要收到一封他感谢的信吧?结果,你猜,他收到了什么样的回信?”
谢元一直安静地听着,听到此处的时候,眸光晃动着,想着当初她见沈留祯时,他那癫狂的样子,还有他那被扎伤了的脚……
听刘大哥说,是他自己气疯了,在屋子里头乱砸东西,又光着脚来回踩出来的。
他……不会……吧?
就见皇后冯伯羊勾起了唇角,带着些凉薄寡淡的味道,接着说道:
“他竟然来信字字反驳,将自己的亲爹给批判了一顿,说他愚忠犯蠢,不得善终纯属活该,还在最后强调了一句:如果陛下的继任者是个草包,别说托孤了,他要当第一个反叛者,亡了魏国。”
谢元的身子一震,整个人都石化了!
沈留祯他是……他什么时候这么“真诚”了?即便是这么想的,也不能这么说啊!还是跟皇帝本人说?!他是真的不要命啊……
“那……那陛下当时……没有生气吗?”谢元有些结巴地问。
冯伯羊微微瞪了一下眼睛,强调说道:
“陛下他当然生气了,任谁一腔真情被人扇了回来,还扬言要亡了他的国,会不生气呢?我当时就在他跟前,眼见着他将信撕了个粉碎,气得连案几都踹翻了……”
谢元木着一张脸,心里头是拔凉拔凉的。心想:不会现在的君臣一心都是假象,很快她就要跟沈留祯一起被清算了吧?
她已经见识过谢氏因“国史案”全族被屠的惨状,又经历过宋朝那泥潭深陷般的权利争斗,她只想安安生生的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不想再来一遍了……
这时候就听皇后说道:“可是奇怪的是,陛下气得喘了一会儿气之后,就平复了下来。他咬着牙说,沈侍中是因为太过于伤心,又开始作死了。说他上一次这么作死,还是听闻他的阿元失踪了的时候。”
皇后冯伯羊顿了顿,模仿乌雷当时气鼓鼓的语气:
“……‘别管他,他就是故意的!’,陛下如是说,当即便一边生着气,一边将这件事情抛诸脑后了。”
冯伯羊说到此处的时候,捏着帕子的手轻轻地挂在桌子的边缘上,这样的动作,在她做起来,娇弱中又带着点天生的矜贵气质。她目光看着虚空处,露出了些许哀伤向往的神情来,缓缓地说:
“陛下对沈侍中的情义,有时候连我都忍不住艳羡……”
谢元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微微低了头,慎重地思索了一会儿,说道:八壹中文網
“陛下对留祯的宽仁,确实是世间少有。留祯是个人精,这一点他肯定比谁都清楚。所以,即便是他那么说了,到时候若真有那么一天,他不一定能做得出来。”
冯伯羊听闻,微微侧着脸看着她,微笑着沉默了一会儿,烟雾似的眸子像是笼了一层轻纱,让人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再开口时,她已经转移了话题,说道:
“自从谢将军是个女郎的身份在宋国曝光之后,我就一直关注着你的事情,但凡有什么情报,我都要缠着陛下让我知道,就想着何时你能到魏国来,一定要亲眼见上一见。没曾想,真的有这一天,而且,真的能站在同一个阵营里头……”
谢元听了,不由地勾起了她那些沉痛的回忆,于是苦涩地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冯伯羊似乎真的因为深宫寂寞,很想找人倾诉,所以她并不觉得谢元的话少是怠慢。依旧很是寻常的接着说道:
“你的心情,我多少可以理解一些,当年燕国为魏所灭,一夕之间父母兄弟皆死,我们这些后宫女眷就成了奴隶,成了战利品,任由魏国权贵挑选瓜分。我当时年纪尚幼,幸而没有入得了那些**昏聩之人的眼,落到了魏国宫廷里头,做了一个小宫女。”
她顿了顿,仰着下巴微微眯了眯眼,似乎想起了当时的恐惧和痛苦来,声音也有些艰涩,说道:
“一国公主,陡然间变成了一个任人宰割的宫女奴婢,我当时就想,这世上除了生死,恐怕再也没有比我这人生更陡峭的变故了。”
她说着将目光移了过来,果然看见了谢元惊诧的表情,于是轻笑着说:
“当真什么也没问,连这个也不知道……对我如此漠不关心,当真是伤了我的心了。”
谢元听闻,愧疚地连忙从凳子上站了起来,拱手说:
“娘娘……臣从小野惯了,心思飘忽不定,愧对了娘娘的厚爱。”
皇后走过来牵住了她的手腕,让她坐了下来,说道:
“不是说好了么?你我平辈相称,聊聊闲话。你这样,才真正是对不起我的一片厚爱了……”
“是……”谢元认真地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