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顾渺渺第一次退让。但她不傻,虽说家里多了个弟弟,但顾渺渺把持着店里所有生意,如今只得连生母也防着,钱可以给,但账本、铺里的钥匙、甚至吃饭的本事她一样也不曾摊出来过。
好在她娘也只是想要个儿子好给她过世的爹爹一个交代,并不贪其它。又一段日子过去,顾渺渺把家里整治的铁桶一般,那些人见算计不成,也不甘休,偏这时候她娘病重了,她带着生母跑去上海求医问药,最终还是回天乏术。
那年顾渺渺二十四岁,是她大学毕业第三载。
既没了长辈,族人便也不再顾忌,变着法子要把她嫁出去,之后再收拢她的铺子,化整为零、兵不血刃。
故事看到这,苍葭也就明白了七八分,她用手拖着下巴,眼睛在顾渺渺身上转呀转。
“然后你就遇到了沈玉霖,那时候一定是一出英雄救美的好戏吧。让我来猜猜,你这新时代自强自立的女性,小家碧玉的,竟还修过大学,又不畏家族要保住父辈的手艺和自己的产业,而且竟还,这样漂亮。”
若苍葭是个男子,话音落在最后,言语里透着的声气便显得十分轻薄。偏她是个女子。顾渺渺丝毫不觉得冒犯,虽她不知道眼前这人、或者说这鬼是谁,但她在生命最后的那几年十分孤单,身边除了沈玉霖,也没个正经能说话的人。
那些太太小姐们看不上她们这种做姨太太的。一则是因为做人妾室总归遭人耻笑,二则沈玉霖圈子里的那些人出身都太好了,好到她们不屑、也不必和一个小门出身的商户女打交道。
沈玉霖的圈子里,有位将军的三姨娘好出身,据传是前清的格格,只是家道中落了,因与那位将军家有着拐角的姻亲,长辈过世后过来投奔,一来二去的竟滚到了床上去。
便是这样的身份,却也不太能在外交场合说的上话。更多时候不过是个打眼的花瓶罢了。但那时候顾渺渺是并不懂的。
因为那时候的沈玉霖,表现的实在是太爱她了。
顾渺渺已经许久未得到过同性平直的目光,没有鄙夷、不屑、怜悯,也没有嫉妒、愤怒、漠视。眼前这个女子的目光这样平和,那如影随形的戏谑也只是增添了她本就耀眼的风情,却没有一点不怀好意的影子。
面对这样的目光,顾渺渺是愿意开口说话的。
“我虽修过大学,但与沈玉霖带给我的世界相比,实在是不值一提。现在想起来,我的确辜负了在学校的那些年,也辜负了我自己。”
苍葭是个正经的古人,要不是因为在冥界悠荡这些年认识了一个混过现代的新朋友,对于大学、自强自立、女性这种新潮的词,她是决计不能立刻就懂的。
她侧过脸,略想了想眼前这个叫顾渺渺的女子当时的处境。其实这算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就当是那个社会来讲,算也不算。
顾渺渺不过是爱上了一个让她以为可以为她遮风挡雨的男人罢了。她从前也算自立自强,但身处那样的时代,又遇到一个那样的人,那个人给她的幻觉太盛大了。而顾渺渺当时并没有足够的能力抵挡这种诱惑,抑或说,美梦。
但苍葭没有安慰她。理解不代表赞同,同情不代表共情。她如今能跟这个人坐在一起,只是因为想要做成一桩生意。
“所以呢,你还想那样么?”冥界不见鸟雀,漫漫黄沙中扬着几瓣曼殊沙华。按理说,顾渺渺此刻已经不会有什么感觉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的手竟莫名的颤抖起来。
“你什么意思?”
苍葭含笑:“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望着顾渺渺闪烁不定的眼神,苍葭依旧不紧不慢的。羽扇一转,因果簿里缝合的齿轮又再开启。
顾渺渺与沈玉霖初见,是在细雨蒙蒙的苏州城里。
族中长辈迫她出嫁,她告状告到了苏州府。如今没有皇帝了,新的班子究竟依从的是个什么体系她并不懂,但她走投无路,必得见官。何况她手握财帛,不怕见官。
市政府,那位传说中留洋回来的张市长瞧着未满三十,这位市长不是个浑人,于是接了顾渺渺的状纸,在厅里设的一个接待处请顾渺渺喝茶。
顾渺渺是做布行生意的,量体裁衣更是一把好手。但她并没有把自己打扮成凹凸有致的样子,而是穿了一袭天蓝色的学生装,鬓边又别了一朵海棠花,显得古雅。
张市长初见顾渺渺便惊为天人,但他是个克制的文人,即使想要献美,也决计不做那惹人唾骂的佞臣。张市长的眼睛只是在顾渺渺脸上转了一圈就低头去仔细看她的状纸了。
簪花小楷,笔透苍遒,这令张市长心里闪出一种异样的感觉。所以说最怕读书人作恶,这种话其实不算没有由来。
“你读过书?”张市长带着克制的惊喜问顾渺渺。
做生意的人最懂得察言观色,她自觉张市长似乎对她有没有学问这件事很感兴趣,她于是如实相告:“修到了大学,是女子师范。”
张市长听了,脸上惊喜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