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十点,外头传来紧一阵慢一阵的砸门声,顾渺渺脸色微变,梗着脖子问了一句谁,却听见同族三叔的声音。
她登时脸色就黑了,死活不应着开门,却听三叔道:“警察就在外头,你个死丫头要是不开门,那就是拒捕。”
顾渺渺心里惊骇极了,怯怯上前,却在猫眼里看见了张市长的脸。
这人?这人!
酒店的经理闻讯也赶了过来,不顾顾渺渺在房里的呼号替他们打开了顾渺渺的房门。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张市长,却听三叔道:“就是这个丫头,张市长,这个丫头偷了族里的钱补她铺子的亏空,还巧舌如簧说族里逼嫁她!”
“你胡说!”顾渺渺一时怒极,不顾张市长微沉的脸色,道:“市长,我铺子的经营情况我最清楚,并没有三叔口中亏空的情况。我此番过来苏州城,身上也带着铺子里的账本,我愿将账本交出来让大家细查,看到底我的铺子是盈利还是亏空!”
她口齿伶俐,逻辑清晰,话音最后尤带一丝狠劲。那明明象征着文弱的天蓝色学生服在她身上竟衬出令人惊喜的倔强来。沈玉霖在人群中看着她,如猎人看见猎物,狼见了羊。
张市长此时其实比顾渺渺还要紧张,虽说顾渺渺这心性加模样在张市长看来已是像了个七成,但他到底不是沈玉霖。一面心中惴惴,一面等顾渺渺驳完,要再拿捏她。却忽然听见一阵脚步声。
张市长心头一喜,话还没出口,就听一个熟悉的男声响起来,略带着深沉,不紧不慢地问道:“怎么回事?”
顾氏族人没料到竟有人过来搅局,但想如今市长都偏帮自己,心有依仗,倒不畏惧。却偏偏张市长不过转头看了那人一眼就软了,开口时都带了点颤,一声督军出口,顾氏族人还没反应过来,顾渺渺已是挣脱警察的控制跑向了沈玉霖。
那时的她尚不知沈玉霖是谁,但几年生意人直觉告诉她,这是个很厉害的人,而且,张市长也怕他。
她就那样跑到沈玉霖跟前,男人很高,她需得很努力仰望他才能看清他的脸,难得他竟也低头看她,露出一点模糊的温柔。他那样硬朗、有权势,却愿意用温和的声调,带着一点点仿佛担心珍宝易碎的小心,安慰她:“别怕。”
那一句别怕落在顾渺渺心上,成全她一世美梦,成了她一生心魔。
顾渺渺看着因果簿,一时竟笑出眼泪。
“别看了。”她说。
苍葭一向善解人意,闻言收起因果簿,目光一寸一寸爬过顾渺渺的脸。
“那后来的事,就由你来告诉我吧。”
后来?顾渺渺苦笑一声。但她的确寂寞了太久,又或者是她心中的委屈太盛,盛到她的倾诉欲很快被填满了,溢出来。
“后来我就认识了沈玉霖,他们那些军阀手眼通天,为一个民女伸张正义什么的自然不在话下。族人们不敢再逼嫁我,我将父亲的嗣子送还了他的本家,自己清清静静的在锦乡镇里做着生意,只是心里装着个沈玉霖。”顾渺渺脸上的神情一时悠远极了,若细细咀嚼,便能从中窥见一丝清苦的意味。
“他事忙,忙的也都是些我不懂的大事。我那时候只知道他很有权势,但其实并不清楚他的权势盛到何种地步。他经常来看我,有时候会给我带些上海当地的点心,有时候则是空手来的,耍赖要我请他吃饭。我们就这样寻常来往了大概半年吧,那年春节他邀我去上海,我并不想回族中过年,便同意了。”
顾渺渺说到这,望着苍葭笑吟吟的脸,一时竟生出一丝赧然。
苍葭以手托腮,循循善诱道:“你继续说,我有在听。”
顾渺渺不觉心中一暖,她低头看看鞋尖,又慢慢开口道:“或许我当时就存了些心思吧,毕竟孤男寡女的。他邀约我,我竟向了没想就赴约了。我有朋友在上海,去之前给朋友拍了电报,但还等我来得及见我那朋友,他便派车接我去了他在上海的家。沈宅很大,其实他也不常在上海,他更多时候是在皖南,所以沈宅里,没有他的家人。”
她好会讲故事,苍葭惊叹,生出一点快活的亮堂。她已经很久不见这样的女子了,身上有静默的力量,那力量是一点点滋生的,每受一点挫就坚硬一点,慢慢被雕琢成有棱角的样子。与苍葭不一样,她生而张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