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乘云走了。
房间里归于沉寂,这个时辰,周遭都安静得不得了,堪堪能闻见几声鸡鸣。天色渐渐亮起来,承欢再睡不着,索性披了衣服起身。
正要下床的时候,发觉枕头底下又多了件东西。她拿起来,是一个小小的平安符。打开来看,里面除了平安符,还有一粒檀木的佛珠,佛珠上刻了个欢字,挂着佛珠的线,是两缕青丝。
她心中诧异,伸手将自己头发捋至胸前,发觉真有一缕头发少了一截。
承欢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情,恐怖一些想,若是有一日季乘云要她的命……可能她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他这样隐藏自己,在人前做一个谦谦君子,也许是有别的理由吧。她虽然猜不到,可想也知道,总没人费这么大力气,只是为了好玩。而他也不可能仅仅是为了自己吧,她下意识认为她对季乘云并没有这么重要。
承欢叹了声,把平安符连同同心结一起拿在手中,默然片刻。很想通通丢了,可是既然是他送的,倘若她今日一时意气丢了,来日他要问起,肯定会以此做借口……
她还是有些怵,便将这两件东西一并收进匣子里。
她兀自穿好衣裳,推开房门,这会儿还没人起来,院子里空空荡荡。她踱步到树下,在秋千上坐下。这秋千已经许多年了,听说是姨娘在的时候做的,那会儿姨娘受季霈宠爱,也算有求必应。
可后来,姨娘剩下她之后,因为是个女儿,便渐渐被冷落了。季霈身边又有新人笑,而姨娘因为生了她也伤了身子。
这些事,都是从年纪大些的婆子嬷嬷那儿听来的。其实承欢根本不记得姨娘的样子了。姨娘走的时候,她才几岁,只朦朦胧胧记着个人影。
承欢脚尖轻点着地,小幅度晃动着秋千。季霈待姨娘的情分那么浅薄,季乘云待她的兴趣,应当也不会太长久吧。
也许等他们成了亲,她生了孩子,他渐渐就对她没有兴趣了。也许他就会爱上新的人,那时候,她便可以自请下堂。
这么一想,其实也挺好。
她逐渐缓过劲来,这世道里,女子婚事本就不由自身。即便是尊贵到如青禾,也不见得全能自己做主。左右是嫁人,嫁给季乘云,和嫁给普通的别人,其实大差不差。
她先前接受不了,是因为原本她把季乘云当成这季家里同在一条船上的人,可忽然间,他跳了水,告诉她,她其实是孤零零一个人。
佛心一起来,看见自家小姐在院子里荡秋千吓了一跳,“小姐,你怎么起得这么早?”
承欢从秋千上跳下来,挤出一个笑,“忽然醒了,睡不着,就出来了。我有些饿了,你让小厨房先做些东西吃吧。”
在知道她肚子里真有一个孩子这么久之后,她好像多了些慈爱。
佛心点头,扶她进房里,“早上露水重,冷得慌,昨夜又下了场雨,小姐怎么只穿这点衣服?到时候着凉了,又要喝很苦的药。”
承欢被佛心数落一番,点头认错:“我知道了,下次不会了。”佛心陪了她很久,但佛心卖身契还在季家,家里父母亲健在,还有个弟弟。当年家里实在活不下去,不得已把她卖进了季家做奴婢。
说起下雨,承欢蓦地想起昨夜季乘云身上的触感,他是淋了雨吧。
又想起上一回,他也淋了雨,亏她还怕他着凉……
承欢拧眉,被佛心看见,佛心问:“小姐怎么了?”
承欢摇头,趴在桌上,“没什么,就是起得太早了,你快去端热水来吧,洗个脸就精神了。”
佛心掩嘴笑了声:“好好好,我马上就来。”
*
季乘云从承欢那儿离开后,找了处僻静的地方,他身上衣服还透着湿意,被冷风一吹,更是寒意刺骨。
昨夜他情绪有些失控,所以去找了承欢。承欢就像他的药,也是他的瘾。她给他一点微弱的光,引他在黑暗里踽踽独行。
他在外头坐到天亮,才回季家。这样外人看来,便是他一夜未归,第二天早上才回来。季霈自然也得了消息。季乘云回院子里换了身衣服,他东西多搬去了新房,但这两日还住在季家。
他才沐浴完,季霈就过来了。
季乘云房里点了香,香味略有些重。这是他的习惯,在承欢以前,季乘云找过许多种方式舒缓心情,下棋、养花、点香……没一个能长久的。实在撑不住了,他便会如无尘大师那里诵经,听他开解。
季霈闻得皱眉,倒也没开口说什么,只是在一旁坐下,淡淡扫视一圈他房间,道:“听闻你昨夜去拜访了长公主?”
季乘云系上衣襟,嗯了声。
季霈道:“长公主久居江南,你如何认识的她?”
季乘云搬出早就拟好的说辞:“去年我去江南办案子的时候,得长公主相助,有过些渊源。这一次她回来,理应去拜访一番。只是去得急,也没带什么礼物。”
季霈捋着胡子:“原来如此。”
季乘云点头,他方才沐浴的时候,从浴桶里起身那一瞬间感觉头一晕,差点栽倒下去。想来是昨夜淋雨之后一直穿着湿衣服,有些着凉了。待会儿叫阿松去煎服药来。
季霈又道:“听闻长公主有个女儿,昨日便是她来找的你?”他打量季乘云。
季乘云点头:“是,云霓郡主与我算得上相识。”
“哦?”相识,季霈咂摸着这两个字?也是,长公主身份虽然尊贵,但终究没什么实权。何况长公主多年在外,与皇帝感情也不如从前,话语的分量也不如从前。
他按捺住心中所想,说起今日来找季乘云的正事。汝南王被人告发到皇帝那里,贪污受贿,并纵容手下人欺压百姓,重重参了一本。事情就发生在昨夜,季霈还有些人脉,因此很快知道了消息。
“想来今天皇上要训斥汝南王了,这事儿和咱们没什么关系,咱们看戏就好。”季霈道。
季乘云微低眉,道自己明白。
“只是这事一出,皇帝肯定会顺藤摸瓜,咱们只怕也要受些牵连,不过咱们只需要低调一些,收敛锋芒,待事情过去就好。”
季乘云又嗯了声,季霈一拍大腿起身,走出几步又回头:“哦对了,你下次去见长公主,替我也备一分礼吧。”总归门面功夫还得做。
季乘云应下,送季霈出门,而后折返。阿松正把昨夜收进廊下的绿植搬出来,搬到院子里,一抬头,看见门口的佛心姑娘。
佛心福了福身,她是来送还嫁衣的,另有要修改的尺寸。
“有劳你。”佛心笑嘻嘻把东西交给他,便转身离开。
阿松摇头,接过东西送进屋。季乘云在屋里坐着,一手撑着额头,脸色不太好看。
阿松把东西放下,转述完,又问:“少爷,你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请大夫来瞧瞧?”
季乘云睁眼,看着那嫁衣,忽然改了主意。原本还想让阿松给他煎服药,现在却觉得不必了。
如此去见承欢,她会如何呢?
*
佛心从季乘云那儿回来,便瞧见自家小姐把床褥扒了下来,似乎预备洗。
她不解,劝道:“小姐,这几日天气不好,洗了的话只怕一时半会儿干不了。”虽然也有别的换,可她记得小姐最喜欢这套的图案。
承欢本来没想起这茬的,可吃过早膳,她本想躺会儿补个觉,结果想起昨夜季乘云湿着衣服躺了一夜,便想着要不要换下来洗了。结果她再仔细一看,似乎还有些印子,兴许是那晚不小心弄上的。
她又有些恼,又怕人发现,干脆地把床单被套都撤了下来。
“没事儿,换一套吧。”承欢叫佛心快把东西拿下去洗,眼不见为净。
佛心哦了声,抱着东西出去了。承欢咬了咬唇,又追了上去,“我……我和你一起。”她怕那些婆子看见。
佛心没想那么多,应下,带着她一起去把东西给粗使婆子洗。又搬了把椅子给她坐着,看着粗使婆子把那些东西都浸入水中,用上皂角,一阵磋磨,这才放了心。
“好了,佛心,你快回去换上新的。”她起身,催着佛心快走。
她如此反常,佛心自然怀疑。佛心压低声音问她:“小姐,你莫不是尿床了?”
承欢被她说得好笑:“什么呀?我都多大的人了?怎么会尿床?我就是不小心洒了茶水,所以才……”她随意编了个借口,怕她深究下去,连忙推着她走。
“换另一套芙蕖花纹的,好不好?”
“好啊,小姐喜欢就好。”
承欢看着佛心换上新的床单被套,才在榻上坐下,端起茶水饮了一杯。她这一路口干舌燥的,一杯凉茶下肚,才觉得舒服许多。
佛心顺便把别的也拾掇了下,收拾到架子上,恰好看见她那匣子。那匣子从前可没有,她便顺嘴问起:“小姐你这是收了什么东西?”
承欢说话不大流利:“没、没什么,一些不怎么用的东西。”
佛心疑惑:“不怎么用,怎么还放在外头这么显眼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