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看来,罪恶的根源,从来都不是艾斯托拉涅欧这个家族本身,而是催生、并允许它存在下去的黑手党体系,和整个地下世界扭曲的秩序。
而他所憎恶的,也是这样一个扭曲的整体。
在这套逻辑下,这个整体内的每一部分都不是无辜的——反正按部就班的毁下去,全弄死了才是胜利。
但是她呢?
因为生存环境的问题,玛菲亚很小就学会不把善恶道德当回事了,这个世界上多的是“正确的事”没人去做,比起评判谁对谁错,自诩正义或是邪恶,还不如打一开始就纯粹一点,只从立场出发。
让屁股决定脑袋呗。
小男孩曾经的经历,她根本无从置喙,这人憎恶黑手党简直理所应当,哪怕用过激手段以恶制恶,那也是他自己的选择。
那她的立场是什么?
玛菲亚掰着手指头算了一下:
她早前要死,因为黑手党的女人得救了。
女人要死,她又依靠着黑手党的庇护活下来。
然后她依靠黑手党的收养上了学,还因为黑手党少主的看重,早早就成了黑手党未来干部的预备役。
四根手指头掰完,她的立场就和她的名字一样,是Mafia。
道不同,不相为谋。
玛菲亚在无声的念完这句中文普通话后,很平静的就接受了这个现实。
她想保护这个男孩,所以哪怕硬犟着当半个月的锯嘴葫芦,也不会向瓦利安泄露他的消息;
但她同样想保护瓦利安。
所以只能祈祷以后不要碰到了……
白发的小女孩抿紧了嘴唇,眼神不动声色的深了起来:要是真的在现实状态下,以敌对的身份碰到了,她也只能卯足了劲,努力弄死他——又或者被他弄死。
这点细微的杀意不过一闪而逝,哪怕敏感如六道骸,也没来得及辨别清楚。
他只是下意识发现了小白毛的存在似乎有所波动,所以颇有些小心翼翼的摸了摸她的脸,疑惑道:“怎么了?”
没怎么。
玛菲亚只是面无表情的摇了摇头,然后挣扎着从男孩怀里扑腾了出来。
“你生气了?”
玛菲亚继续摇头。
她学着小男孩的动作抬手,很认真摸了摸他的脸,心想各人经历不同,我有什么资格对你的行为生气呢——我只是想通了而已。
于是她的手沿着对方的脸颊蹭啊蹭的,摸到了男孩的右眼上。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你我本无缘,全靠一双眼。
大家立场不同,何必强行做朋友呢?
绝交算了。
可惜共情的程度有点深,玛菲亚看着他时,总是有种感同身受的怅然——现下明明是要进行一些划清界限的宣言的,但临话出口,她又觉得堵的慌,不像是在否定他,倒像是要否定某一部分的自己。
有那么一瞬间,她居然有点庆幸意识体的自己不会说话了。
“到底怎么了……”
六道骸皱着眉头,一会儿看看她,一会儿又看向不远处理智全失的兰兹亚:“让他活下去……居然让你这么生气吗?”
他这时的语气,肉眼可见的出现了动摇,显然随时都有可能因为小白毛的坚决反对,改变主意弄死兰兹亚。
就在他下定决心的前一秒,小白毛突然拉住了他的手。
六道骸一直都知道她是个很好看的孩子,虽然他被触动,从来都不是因为她长得好看,但在本就珍爱的情况下看着这张脸,就好似她睫毛倏阖时的颤动,都一下一下的打在他心上一样,瞬间软的一塌糊涂。
就像是正在变一个稍显拙劣的魔术,小白毛平展在他面前的掌心上,掉帧似的出现了一朵花瓣萎靡的白玫瑰。
然后大概是她适应了力量的使用,白玫瑰像是时间倒流一般恢复了鲜嫩,还原出了一枝稚弱的花苞。
小白毛把手向前递了递,动作间居然带着些他理解不了的郑重,硬生生的把这枝玫瑰花塞进了他手里。
在他将信将疑的想再去摸摸小白毛的头时,女孩握着他的手更加了一把力气,还强调式的摇了摇。
啊。
六道骸歪了歪头,眼睛因疑惑而睁大时,意外的看出了几分符合年龄的稚气:这是……要把它送给我?
他对面,玛菲亚看着他的眼睛,郑重的点头:对,我现在把它还给你。
“这算什么啊……”
六道骸失笑,定情信物吗,还是什么孩子气的等价交换——指望着送他个小礼物,换他改变主意杀了兰兹亚吗?
那边厢,玛菲亚心知靠意识体影响现实有多难,将心比心,小男孩当初出现在她窗外就不容易了,何况还小心的修剪了一枝花。
擅自把这份礼物还回去,某种意义上也挺残忍的。
女孩的眼帘恹恹的耷拉下来,听到这别扭的笑声后,甚至都没敢抬头回以直视。
“好啦好啦。”
男孩的手落在了她的头上:“花我收下啦,黑手党啊,果然还是全部消失了最好,对吧?”
六道骸看着她这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最终还是妥协了。
——反正以后找替身的机会有的是,他只需要一个“六道骸”吸引视线罢了,是不是这个兰兹亚都无所谓。
小白毛转不过弯来硬要他死,那就死了算了。
然而这话落在玛菲亚耳朵里,分分钟就是一咯噔。
你说【花我收下了】这句吧,还能约等于【同意绝交】的交接程序,可后半截里,Mafia(黑手党)和玛菲亚(Mafia)是同音,【消失】这词用的,仿佛是在冷嘲热讽着【既然绝交了你就快滚啊】。
堵的她心口一阵一阵的。
可能是这个家伙一贯看她的眼神透露出了太多的珍重,这会儿突然被他一龇,玛菲亚居然有点心态爆炸。
她猛地抬起头来,眼睛都不自觉的瞪大了一些。
六道骸被这孩子气的动作弄的有点想笑,但更多是觉得她可爱,当下叹了口气,好笑的问:“这下你高兴了?”
玛菲亚心说我高兴个鬼!
你这语气是怎么回事?
不过转念一想,也不能怪小男孩对她冷嘲热讽的,毕竟都已经绝交了。
玛菲亚就挺没劲的想:还是再见吧。
不对。
再碰上很可能就得你死我活了,她看着小男孩,认真的纠正到:咱俩还是再也不见的好。
临告别前,玛菲亚踮起了脚,这雕像虽然大,但落脚的地方有限,她很艰难的抻直了胳膊,珍而重之的给了他一个严严实实的拥抱。
这就是告别啦。
六道骸其实一直知道小白毛没有实体,摸摸头啊捏捏脸时,并没有什么真实的触感,但在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里,他却没由来的感受到了一股重量。
什么啊。
他哭笑不得的拍着小白毛的后背,明明之前就说好要一起复仇来着——兰兹亚不死,是因为战略需求,但从复仇的角度来说,兰兹亚死也是正常的。
怎么好像同意了她斩草除根这么一件小事,跟帮了她多大忙似的?
虽然他早就猜到小白毛智商不高巨好骗,但:“这好骗到这种程度,你以后可怎么办啊……”
他这语气虽然语重心长,但话里的担忧并不如何真切:
小白毛是靠着轮回眼的特殊,才因缘际会的依附在他身上得以存续的,不说现阶段基本没法出现,就算以后因为实体幻术得到了身体,基本也不会出现离开他、独自一人面对社会的状况。
傻就傻点呗,反正有他呢。
那边厢,玛菲亚轻轻的“嗯”了一声。
讲道理,小男孩冷嘲热讽她还能忍,临了这么温柔的嘱咐一句,她反而有点难过。
不过怎么说呢……
意识抽离之前,玛菲亚还在想,初次见面时她的感觉一点都没错——他果然一直都是个很温柔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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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白川玛菲亚在镜像翻转的世界中猛地睁开眼睛,昏暗的室内瞬间代替了大亮的天光。
标本室仓库的天花板,还是她入睡前的那个脏样子,而斯夸罗精雕细琢的半边手臂,正好好的垫在她脖子底下。
枕着还挺舒服。
玛菲亚面无表情的蜷在大椅子上发了会儿瓷,才慢吞吞的抽手,虚虚的摸起了自己红光闪烁的眼睛。
这是一种精神状态并不稳定的征兆。
她这会儿也想明白了,就算她俩的眼睛分属一生一死,那也都是六道轮回眼,哪怕强弱有差异,也不会大到这种地步。
——之前她总是拒绝不了他倾泻过来的情绪,偶尔还会被他拉走意识,本质上是因为她潜意识里舍不得他。
因为舍不得,所以她的力量面对他时,一直处于一种不拒绝也不抵抗的状态,这次想通了之后,整个精神世界都轻快了一截。
虽然还是没他的强,总算不会联系的那么紧密了。
“这样也挺好的……”
玛菲亚在椅子上蜷着,把斯夸罗的手臂抱在怀里,小小声的嘟囔说:“现在我就已经很舍不得他了,要是这样持续上三五十年,就算对上了,我也一定舍不得和他打架的。”
随着“吱”的一声从长响,之前那个脾气不怎么地的老师,正满脸不耐烦的出现在门前。
“标本做好啦!”
老师戴着副塑胶手套,问她说:“两朵花都是一种手法做的,要分别装盒吗?”
玛菲亚摇头。
小男孩那朵,其实已经算是“还”给原主了,要不要意义不大了。
她慢吞吞的从椅子上溜下来,跟着老师走到柜台后,指着斯夸罗今早拎来的、相对完整的那一朵道:“只把这个装盒就好啦。”
老师说行。
“反正包装本身就是免费的,你不要我们这儿还省了——”
说到这里,老师话尾一转,问她说:“你咋了?”
怎么突然蔫巴巴的……
玛菲亚摇了摇头,满头的小卷毛跟着乱转。
“没事啊,”她闷闷的说:“我就是有点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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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北意大利。
家族在半山处的城堡,只剩下一片死寂,浓重的血腥味经久不散。
柿本千种披着件不合身的长斗篷,从中庭的小路尽头出现。
他站在巨大的喷泉雕像前,很认真的向坐在雕像上的另一个男孩汇报说:“防御系统已经接收成功啦,密码和您之前调查的一样,其实我们暂时可以拿下这个基地当落脚点的。”
“这里地处偏僻,对外联系也有限,而且为了训练我们这一批新人,库房里准备的物资非常充足,何况黑手党的规矩本身就很宽松,下克上代替首领的事情经常会发生——”
“只要兰兹亚,”千种抿了抿嘴唇,声音平板的说道:“我是说,您操控的这个形象表现的足够强势,那么短时间内是不会有人对此提出质疑的。”
他虽然也经历过复杂的人体改造,但外表仍旧是个孩子,站在雕像前时,才和人家的膝盖差不多高。
千种很努力的仰了半天头,才终于从复杂的石雕缝隙里,看到了他家骸大人的影子。
骸大人正捻着一朵白色的玫瑰花。
那个表情……
柿本千种下意识移开了眼睛,他的心态能比城岛犬好点,但对于六道骸的某些状态,他同样觉得瘆得慌。
这一瘆,他差点把刚才要汇报的东西给忘了,眼神瞟来瞟去的,总是止不住往那朵花上落。
这花应该是幻术做出来的吧……
千种乱七八糟的瞎想着:是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骸大人过去只有在摸着眼睛自言自语的时候,才会露出这种神态,今天是怎么了?
他侧头看向猫在角落里的城岛犬,递给他一个疑惑的眼神。
城岛犬恶狠狠的冲他龇了下牙。
雕像上,居高临下的六道骸显然看到了这通眉眼官司,但显然没有解释的意思——就像他平时不会向他们解释自己在和谁说话一样。
他只是把那朵自己用幻术重现出来的花扔给了柿本千种,然后吩咐说:“你照着这个,去找一朵差不多花来。”
“唉?”
“等等——”
六道骸突然改变了主意。
他用舌尖抵着上颚“啧”了一声,突然五指微张,一支支幻术造就的白玫瑰,下雨似的从半空坠落,重新吩咐道:“你刚才说,我们可以暂时代替这个家族,把这里当做落脚点?”
“是,是的!”
“那就干脆全换了吧……”
鸢色头发的男孩撑着下巴,嘴角带着懒洋洋的笑意,“我之前都不知道她还有喜欢的花,把这里清理干净之后,”他说的是面前这片血呼啦的花园:“把这里的花,全部换成白玫瑰好了!”
“唉?”
犬在墙角处站直了腰,野性直觉催使着他疑惑道,“骸大人这是……怎么了?”
骸大人缓缓摸着自己右眼,想着好骗的小白毛,可爱的有点头疼。
“没事啊,”他回答说:“我就是心情不错。”
作者有话要说:9000+能不能算三章?
等下可能还有一章。
这朵玫瑰花我还要再拿来玩一次,真·玫花三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