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半月,消息传来。
一封信,上面只写了一个字柳。
刘桢见字,惊出了浑身冷汗。
肖宗镜此举,实是拿捏了他们的命脉。
现在位于南方的钱蒙军,如果想要北上进攻天京城,有两条路可选。一是从齐州直插天京南侧,这是最近的路线,但是这条路上多是坚城,易守难攻。第二条路是从正北边绕道,自西侧进攻天京城,这条路上城池荒废,驻军薄弱,但是路途遥远,且有多道山岭需要翻越,是一道疲军之路。
是绕道迂回,还是直捣黄龙,这关系到刘公军的整体战略布置,是一个格外慎重的决定。
同时,这也是一个格外隐秘的决定。
而这个决定,已经被肖宗镜猜到了。
他们选了第二条路,绕道北上。这是开战前便制定好的计划。但钱蒙并不打算一个个城池打过去,虽然攻城难度不大,但却过于费时,容易生变。他的计划是绕过前方城池,全速奔袭,但他们不可能就这么赶到天京城,因为身后的敌人一定会追击,他们必须在被追上之前,找到一处落脚之地此地就是柳州。
柳州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地方,地理条件特殊,位于深山,居住的多是些山民,与外界来往不多。城大人空,情况与滨州十分类似。此类与世隔绝的地方都有一个天然的好处,就是一切行动都可以做到不动声色。另外,柳州北侧不远处便是北峡岭,十分方便与刘桢的军队汇合。各种优势决定了柳州是一座万分重要,却不宜被人察觉的城池。
在肖宗镜尚在周璧的海船上远洋漂泊时,钱蒙便与刘桢制定并实施了此项计划,在所有人的注意都放在青州军身上时,他们已经神不知鬼不觉控制了此城。
这数月以来,他们运送了许多粮草物资,只待刘公军的到来。
他们辛辛苦苦周旋计划,竟被肖宗镜猜到了……不对,刘桢盯着地图,这不叫猜到,这应该叫看破才对。
柳州一旦被敌军取下,借由天然优势,还有他们预备的后勤物资,必成坚城,化作挡在天京西侧的一道重要防线。
他们倒给他人做了嫁衣。
刘桢心中波涛汹涌,但面上依然不动声色,周围将领都看着他,他不能显出丝毫慌乱。
他合上地图,遣散众人,前去面见刘公。
彼时,刘公正在与姜小乙在粮库门口说话。
他们说话的起因,是姜小乙在巡逻时发现有人偷粮不是敌人,而是己方民夫。
军队的粮草都是靠民夫押运,一场大型战争里,负责后勤的民夫数量往往比正规军更多。人一多,自然杂乱,他们的手段是在衣服里面缝暗兜,借由清点分配的时机,每日往外偷一点,藏在林中,等待时机携粮逃走。他们每次偷的数量很少,但是由于参与的人多,又日积月累,姜小乙发现时,他们已经屯了两车的粮食了。
姜小乙一审之下,查出这些人都是洄州来的,洄州就是肇州南边那个一片荒芜的地界。这些人是一个村子里的,他们村遭遇了抚州南下的土匪头子马六山洗劫,要不是韩琌带兵路过,他们早成了悍匪的刀下亡魂。
“你们可真坏啊。”姜小乙眯着眼睛道,“怎么说刘公军也救了你们的命,还给了你们营生,管吃管住,你们不想着报答就算了,还偷人家粮食!”
众人支支吾吾,不认罪,也不反驳。
没多一会刘公来了,民众顿时跪成一片,男男女女又哭又号,众人口中满是理由,不是家中有老人要养,就是小孩要饿死了,说到情深意切处,撕心裂肺,连滚带爬。刘公听得连连点头,面露哀意,与众同悲。
最后刘公询问众人,是想留在军营,还是想回去洄州老家。
“诸位乡亲思乡情切,老夫感同身受,若是诸位想回老家,每人可领十日的口粮,即刻就可以离开。”
十日……倒是足够回家了,那之后可怎么办?
万一那马六山再来可怎么办?
这里有吃有住,相对安稳,他们当然不想走。
“若是有人还想留在军营中,那就要按照军规处置。”刘公又道。
有人马上道:“我们不是正规的士兵,也要按照军规处置吗?刘主公,我们不懂规矩,您大慈大悲,就饶了我们这一次吧!”
刘公思索片刻,道:“身处军营者,都要按照军规行事。不过这位乡亲说得也在理,大伙毕竟不是军伍出身,为我军日夜操劳,都是有功之人,这一次可从轻责罚,就打一百五十大板吧。”
此言一出,众人吓得瘫坐地上。军中的板子打十下就皮开肉绽,一百五十下早就拍成肉泥了,这不等同判了死罪?
刘公笑着解释道:“非是每人一百五十下,而是共摊处罚。各位都是一个村子里来的,谁年老体弱,谁身强力壮,大家自然清楚,回去自行分配吧,商量好便去找本部长官领罚。”
姜小乙数了数,犯事的有四十几人,抛开老人和女人,大概有不到三十名男性,平摊一百五十大板的话,每人也就五下左右,其实不算多。
但是她另外还注意到一点,就是在刘公说完处罚方法后,大伙看向互相的神情发生了微妙的改变。如果说他们之前是拧成一股绳,一起偷粮,一起藏匿,一起想办法脱罪,那在听完刘公的话之后,他们不知不觉变成了每户人家站在一起,纷纷心怀鬼胎地盯着别家。
模糊的处罚界限,分化了同乡情谊,也激起了个人的私念。
“此次初犯,便从轻处理了。”刘公淡淡道,“麻烦各位乡亲回去通告所有人,下此若再有偷盗军粮者,格杀勿论。”
板子的事还没想好,又听到这番言论,一干村民吓得面无血色,唯唯诺诺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