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原霁来说,难的从来不是从战场上逃脱。
他七岁时看到父亲的真面目,就开始被凉州的铁血战斗训练。原让训练了他整整十年,原霁未有一日懈怠。他通身铁骨,催金断玉……都不难。
他只是想以最好的方式,报答凉州。
在原霁父子三人的计划中,原霁应该去打仗,蒋墨应该护住太子,原淮野会在战场上找机会,到漠狄军的阵营中。原淮野应当混进去,寻找机会杀木措,离开战场,去王庭烧掉所有的“噬魂花”。
事实上,原霁代替了原淮野的角『色』。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原霁打算自己去做这两件事。
靠着战场的火和血的掩护,原霁混到了漠狄军中。他确实半死不活,确实被当做尸体差点被烧掉。原霁弄脏自己的脸,混淆自己的形象,换了自己的打扮……他让自己成为一个漠狄军人。
无奈木措身边查得太严,原霁又确实受到“噬魂花”的影响,再加上他在战场上受的伤,让他没有把握在众目睽睽下杀掉木措。
原霁只好退而求其次,想先解决“噬魂花”。
他装死人,查消息,躲避木措的眼线。骗敌人前,得先骗过自己人。一个月后……原霁在漠狄之地的『乱』葬岗中被埋,又从『乱』葬岗中爬了出来。
他终于离开了漠狄的军营,来到了漠狄人的地盘。自从他之前在虎头崖大闹那一次,漠狄对四方地域查得极严,原霁之前混入漠狄的方式已经不管用,这一次,他只能靠被运到『乱』葬岗的机会,从这里爬出去。
--
漠狄军与凉州军作战,木措身在战场,漠狄的王都这一年年末变得清冷很多。
冬日雪落下,街上没有几个人。
束远立在酒楼一层的窗户前,盯着外头街上看。近来两军交战,他越来越沉默。他几次想去战场,却又怕因自己的伤势而误了事,犹豫着没有去。
年关之日,酒楼没有客人。烧着炭火的屋中,荜拨声伴随着拨动算盘的噼里啪啦声,清脆十分。
丁野肥胖的身体埋在柜上,满面红光地算着这一年的账本……门“砰”一声被从外推开,冷风如刀子般凛冽,丁野不敢让束远去劳碌,自己连忙爬出柜台去关门。
丁野陪着笑:“客人,是要住店还是喝酒……呃。”
一个披着黑斗篷的人,混着周身风雪,从外走入。束远缓缓转身,面容微微绷起,盯着酒楼门口的那道黑影。雪簌簌地落在那人的脚下,那人将斗篷扯下,『露』出面容。
他脸上,还有被鞭子挥过的、从左眼一直蜿蜒到右边嘴角的疤痕。
他扯开斗篷帽子的手指,粗粝的指腹外,手背上皮肤枯槁残破,是被烈火烧过的痕迹。
而他抬起的眼睛,漆黑,幽亮。
丁野的声音霎时压低:“小七……啊不,是七郎……”
狼王站在此地,谁敢再称呼狼王的旧时昵称?
丁野悄声:“七郎,你不是在战场上么,怎么来这里了……你脸怎么了?”
原霁与束远对视。
半晌,原霁勾唇,垂下的浓睫挡住他眼中阴厉之『色』。原霁浅笑:“好久不见,束远哥。束远哥在漠狄王都经营两年,如今我来了……该到了收网的时候了。”
丁野感受到危险。
束远盯着这个已经变得很陌生的、介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原七郎,问:“你想要我如何配合你?”
原霁笑时,眼睛里也没有一丝笑,满是戾气。他道:“我要方便自如地出入漠狄王庭。”
他再向丁野勾手,丁野惧怕他而今的气势,向后缩了一下,原霁一把将人拖到自己眼皮下。丁野看到原霁手腕上一直向臂上蜿蜒的烧痕,丁野骇然时,原霁的威胁已经到了:
“老丁,你不是想赚钱么?给你个明路,你去给漠狄军运军粮吧……军粮生意,可是最好赚的。”
风声噼啪拍着木门,黑衣斗篷的原霁在此悄然出现,又很快转身重回黑暗中。原霁身在漠狄王都,没有“十步”,他既不能和凉州取得联系,他也不想取得联系。
待任务完全,他才会回归。
--
建乐二十六年的春天,战争不如去年那般惨烈,却仍在继续。
来自长安的消息被封锁了数日后,幽州军开始迟疑不上前,漠狄军的压力陡增。敌人开始退缩,关幼萱都有了机会,重新登大昌安寺,去为她的亡夫继续供长明灯。
她在佛前祈愿:“祈国泰民安,祈少青魂安,祈凉州大昌,祈勿忘少青。”
她念叨了千百遍狼崽子,她却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等到人。从这日夜里开始,关幼萱又开始断断续续地做梦。
前世的梦,竟然仍在继续。
她梦到原霁死后,凉州彻底被摧毁。凉州一半被割给了漠狄,自己还留了一半。在梦中,原淮野和蒋墨出走武威,他们前往凉州被割让的那一半,失去了踪迹。
关幼萱本想追随,被阿父和师兄严厉制止。关幼萱没有跟着父亲回江南,她留在了还属于大魏的这一半凉州的土地上,为原霁立完墓碑后,关幼萱在此生活了下去。
原淮野和蒋墨带走了小太子,在野不在朝。从那以后很久,关幼萱都再没有见过原家儿郎。
武威郡依然屹立在大魏的国土上,凉州百姓的尊严和希望,却全随着割让国土而离开。从建乐二十六年开始,凉州百姓开始了长达三十年的流浪西域,无家无归。
昔日坐落在武威郡最中心的原家府邸,随着原家儿郎们尽出西域、消失踪迹,原家的神话,也消失在了这片地方。凉州百姓们依然记着原家,漠狄人的贪得无厌却没有止境。
战争仍在继续,百姓们仍然生活在痛苦中,不断的叛『乱』发生在凉州,长安愈发觉得凉州不服管。
一年年过去,凉州虽名义上有一半属于漠狄,实际上完全成为了漠狄的地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