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单向镜对面,赵枫正在极力为自己辩解:“我那时候只是一时鬼『迷』心窍,我知道自己做错了,我也在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我这几年服刑一直都很守规矩,什么纪律都没有违反过,就算别人闹事,我也从不掺和,我又怎么会参与贩毒呢!”
陆俨很有耐心的听着,随即话锋一转,说:“15年有一个制毒案,涉案人员罗某,在被抓获之后也一直声称自己不知道‘涉毒’,他的律师也说,在罗某的认知里,他只知道自己违规制『药』,并不知道自己是在制毒,更加不知道自己犯法。结果,这些说辞却没有蒙骗法官,原因有二,一是因为罗某在制毒的过程里,他知道这件事很危险,而且有沾毒的嫌疑,二是因为在运输原料的过程中,罗某小心掩饰,一直在用混淆原料名称,和其它物品混装的方式,蒙骗过关。他的种种行为,都和他的一面之词相悖。”
陆俨的语速很慢,没说半句就会停顿一瞬,观察赵枫的反应。
赵枫听的很认真,眼睛快节奏的眨着,这是因为她的大脑正在飞速的思考。
陆俨继续道:“其实你这个案子也是一样的道理,你现在可以坚持自己毫不知情,上了法庭也可以继续狡辩,但是法院会不会采纳,你的孤证和整个证据链是否吻合,这些才是最终判刑的标准。如果你说的事实,那么我们一定会还你清白,相反如果你认为自己很聪明,用这种说辞就能混过去,你就会失去坦白从宽的最好机会,最终吃亏的只是你自己。”
这话落地,审讯室里一阵沉默。
赵枫低下头,思考了很久,仿佛将两种结果都想清楚了,这才抬头说:“是不是我交代了,我就能轻判。”
陆俨:“那就要看你交代的是什么了。”
赵枫吞咽了两下,声音很轻:“其实……是陈凌让我这么做的。”
听到这里,小刘一怔。
陆俨也眯了眯眼睛,唇角勾出冷漠的弧度。
即便到了这一刻,赵枫都没有半点慌『乱』,她始终都是很冷静的权衡利弊,利用自己的智商和演技在玩花样,而她所谓的“交代”更是将责任推到死人身上。
赵枫:“陈凌说,她需要的『药』量很少,而且是合成的,她的身体也承受不了太多,每次就那么一点点。就算最后被发现了,她也会自己承担下来,不会连累我。她也愿意帮我作证,说我对这件事不知情。”
陆俨淡淡道:“继续。”
赵枫:“我那时候只知道那些是管制『药』,并不知道它们叫什么。还是后来有一次,陈凌吐的很厉害,第二天晕晕乎乎的,整个人精神也有点恍惚,我就问她,如果是安眠『药』,怎么劲儿这么大,那些到底是什么?陈凌这才告诉我,那些是一种叫海米那的合成毒品,里面的主要成分是安|眠|酮。”
陆俨:“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赵枫:“大概是一个星期之前吧。我当时吓坏了,就说以后不会再帮她!但陈凌却说,因为是合成的新型毒品,已经是第三代海米那了,根本不是高纯度的安|眠|酮,所以在判刑上也会比较轻,她让我不用太担心。我听了很生气,就质问她,她有没有拿到当朋友!陈凌却笑着跟我说……”
“咚咚咚”!
赵枫的话并没有说完,就被这三声敲击打断了。
赵枫一顿,抬眼看去,就见到陆俨一手手指蜷缩着,指关节就悬空在桌面上。
陆俨开口时,就仿佛是在闲聊天:“你的故事里有一个很大的漏洞——为什么陈凌要让你去买海米那,而不是她自己去找刘晓『露』,难道她已经病的连买『药』都不会了?”
赵枫解释道:“其实我一开始也有这个疑问,但陈凌说,她怕她去了,刘晓『露』会故意抬高价格,因为刘晓『露』知道她睡不好,很需要安眠『药』。而我和刘晓『露』还算谈得来。”
陆俨“哦”了一声,问:“那你和刘晓『露』购买的价格,比其他人便宜多少?”
赵枫愣了一秒,说:“其实也没便宜,只是我一直以为便宜了,我后来才知道原来刘晓『露』给我的价格,和给别人的一样。”
陆俨:“那你在知道价格一样的时候,怎么没让陈凌自己去呢?”
赵枫:“我……”
陆俨没等她回答,又继续问:“还有,你说你在一个星期之前才知道那是毒品,那么这一个星期,你为什么还在给陈凌提供,而且在你书里找到的结晶颗粒,累计算下来分量也足够陈凌服用半个月的,你为什么不销毁?”
赵枫:“因为……陈凌还没有把钱都给我,她说如果我把那些『药』清理掉,付给刘晓『露』的钱,就算我自己出的。”
陆俨似是笑了一下:“陈凌装海米那的『药』瓶已经空了,她却把海米那继续留在你这里,你觉得合理么?”
赵枫:“这个……”
赵枫垂下眼,努力向着说辞。
可陆俨又一次打『乱』她的节奏:“就目前为止,你的故事依然是孤证,和我们找到的证据链相悖,你只是在浪费时间。你说你以为那些只是『药』,你只是在帮人,那你为什么要遮遮掩掩的夹在书里。帮人是好事啊。”
赵枫的呼吸节奏有点『乱』了,可她却努力平复着。
这一次,她安静了许久,才说:“警官,您刚才说的故事也有一种可能,也许那个罗某真的不知道呢?或者他就像我一样,后来才知道那些是毒品,一开始的确是被蒙蔽了。其实,我也是这几天偷偷问了刘晓『露』才知道的,原来海米那是一种新型毒品,而且是合成的,它虽然有安|眠|酮的成分,但也掺杂了别的,出来的成『色』和安|眠|酮的白『色』『药』片是有差异的,我和那个罗某一样,只是用肉眼分辨,根本不懂什么化学知识,所以我们不知道海米那就是安|眠|酮,这也是正常的!”
这话落地,屋里再度陷入沉默。
隔了好几秒,赵枫脸上挂满了委屈,带着哀求看着陆俨。
陆俨却始终面无表情。
直到片刻后,陆俨倏地勾了下唇,毫不留情的将她拆穿:“我什么时候说过,罗某制的毒是海米那?”
赵枫一愣,这次脸『色』也跟着变了。
她拼命的回想着,眼睛又一次飞快的眨起来。
陆俨依然没有给她整理思路的时间:“看来这个故事你是知道的,功课也做得很充分。如果真像你说的,你以为那些只是安眠『药』,那又怎么会特意去了解这些资料?我听说你经常会看法律方面的书,那你也应该知道,自己这次会被判几年。”
赵枫不说话了,低下头,呼吸渐渐急促。
陆俨:“还有,你刚才已经供出了刘晓『露』,那你猜,刘晓『露』会不会为你的‘不知情’作证,还是她也会反咬你一口,赶在你之前坦白从宽?赵枫,我前面就说过,你不配合调查,吃亏的只是你自己。”
审讯室里的气压越来越低。
过了好一会儿,赵枫才闷声开口:“是不是我交代了,就真的会从宽处理。”
陆俨淡淡道:“你现在有讲条件的余地么?”
赵枫深吸了一口气,闭了闭眼,说:“其实一开始接触这条线,真的是因为陈凌,这一点我没有撒谎。”
很快,赵枫就把故事的始末讲了一遍。
大约是半年前开始,陈凌的胃溃疡有了变化,经过保外就医检查,已经癌变。
陈凌从医院回来后就很消极,监狱外早已没了亲人,每个月来探监的就只有一个朋友,原本她获得减刑,还指望着出狱后好好生活,治好自己的胃病,可现在一切都没了盼头。
陈凌知道她的胃癌已经到了中晚期,出狱后要花上一大笔的手术费和医疗费,还未必治得好,而且她的癌细胞已经扩散了,花钱还受罪,出去了又无依无靠,图什么呢?
陈凌消沉数日,人也开始转变,以前从不跟刘晓『露』这些人来往,眼下也开始了。
陈凌让赵枫去帮忙联络刘晓『露』,因为陈凌和刘晓『露』关系一般,说不上什么话,突然去找,怕刘晓『露』起疑,不愿卖给她。
赵枫一开始也是和陈凌说好,只是帮忙问一下,并不掺和。
谁知后来,刘晓『露』和陈凌一左一右把赵枫夹在中间,因为刘晓『露』不愿意接触病歪歪还带着口臭的陈凌,就答应让赵枫赚个差价。
赵枫一见从中可以牟利,甚至于她如果答应,刘晓『露』还能在其他事情上给她便利,比如让人从外面捎进来其它违禁品,只要目标不大,没收了以后别出卖她就行。
赵枫说,其实李冬云手里也有海米那,也是刘晓『露』散货给李冬云的,但是李冬云办事笨手笨脚,刘晓『露』很烦她。
相比之下,赵枫比较心细,胆子也没有李冬云那么大,竟然大大咧咧的将海米那『药』片直接放在一个『药』瓶里。
只是自从陈凌开始服食海米那之后,睡眠有了改善,整个人就开始破罐子破摔了。
陈凌也知道,她不在配合狱侦科的特情调查,狱侦科就会发展其他线人。
陈凌了解狱侦科的办事手法,很快就意识到这个人可能是方紫莹。
但方紫莹实在太笨了,她接触李冬云不成功,又来接触赵枫。陈凌就将她的怀疑告诉赵枫,让赵枫别上当。
方紫莹对此毫不知情,试了好几次都无功而返,有一次还听到陈凌和赵枫在小声谈论,就以为是陈凌在说她坏话。
于是就在前几天,方紫莹突然跑去刺激陈凌,陈凌被激怒了,就打了方紫莹一巴掌。
大概就是因为那次刺激,陈凌开始想不开,几天后就『自杀』了。
赵枫讲故事讲完,缓了口气,说:“该说的我都说了,如果你们还是不信,我也没办法。”
这一次,陆俨沉默了。
他垂下眼,双肘撑在桌上,额头就顶住手,隔了片刻,才抬起眼,眼皮上浮现出一道深褶。
“照你这么说,你并不知道刘晓『露』的毒品来源?”
赵枫摇头:“她怎么会告诉我呢?”
陆俨:“所以你只是换了一个故事,继续狡辩。”
赵枫一噎,终于开始不耐烦了:“我就知道这么多!你们不信我也没办法!”
其实赵枫自己也很清楚,以她藏在书里的那些海米那的量,加上她提供给陈凌的量,都算在一起也是少量毒品,而且还是新型毒品,在判刑上不如传统毒品来的严重,所以只要她咬死了自己的故事,供出刘晓『露』,就这些证据而言,她判的也不会太重。
唯有一点,到底陈凌是自己主动吸食毒品,还是经过赵枫教唆,这两者是有明显区别的。
思及此,陆俨直起身,靠回椅背,说:“因为陈凌有胃溃疡,她经常半夜疼醒,整宿都睡不好。为了能让陈凌睡觉,别打搅到你,你就让她服食海米那。”
赵枫:“我没有,是她自己要吃的!”
陆俨:“你没想到,服食海米那之后副作用那么大,陈凌的呕吐症状反而还加重了,而且她难受起来,根本没力气去洗手间,就只能吐到地上,你就住在她隔壁床,是不是很烦她?”
赵枫脸『色』一变,别开脸,隔了两秒才说:“不止是我,同屋的谁不烦她,每天闻着那些味道!”
陆俨:“只要陈凌死了,你也就不用烦了。所以你就一点一点的给她洗脑,还跟她讲其他癌症犯人的事,帮她一起研究怎样『自杀』才能少受罪,让她去跟黎敏学打绳索,告诉她在『自杀』之前,要确保不会有人突然醒来阻止。”
安静了几秒,赵枫忽然笑了一下:“陈凌是个成年人,精神也正常,法律上无法追究她的『自杀』是有罪的,又怎么能追究教唆『自杀』的人有罪呢。”
陆俨:“可教唆xī • dú是犯法的。”
赵枫一下子愣住了。
赵枫懂法,自然知道“教唆『自杀』”定不了她的罪,可是“教唆xī • dú”一经证实,情节严重者可以判到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
赵枫瞬间反弹,叫道:“你们以为这样就可诬赖我?你们口口声声说要讲证据,那你们有吗?拿出来啊!”
陆俨没应,只是眯了眯眼,观察着赵枫脸上因为激动而越发狰狞的线条。
赵枫原本身体前倾,身体紧贴桌沿,等她发泄完,又拍了下桌子,靠回椅子,闭上眼,让那些愤怒的情绪落下,等再睁开时,却笑出声:“哈,你们是不是觉得,陈凌病了,又『自杀』了,她很可怜,很值得同情?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你们以为陈凌傻吗,她会那么容易就被我洗脑吗?其实她心里什么都清楚,她要『自杀』是一早就决定好的,谁都拽不回来!而且她早就看出来我有意消磨她的意志,想她去死,她也一早就把我戳穿了!我这点伎俩,在她面前根本不够看。”
陆俨依然没接话,也没表情,只是心里有点诧异。
陈凌知道赵枫在做什么,而且还将赵枫戳穿了?
赵枫继续道:“陈凌一点都不简单,她城府很深,藏了很多秘密,只是因为她病了,所以才会看上去好糊弄罢了。其实一开始,也是陈凌告诉我的,不管是在这里混,还是将来出去了,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懂法,只有懂了,这个游戏才算入门,我看的那些书,还是她推荐给我的,还说她都看过了,要是我有看不明白的尽管问她。我知道的,都是她一手教出来的,她那么精明一个人,会被我教唆xī • dú吗?”
陆俨眯了眯眼,这一次没有打断赵枫,虽然他并不十分相信赵枫的话。
可是陆俨又不得不承认,赵枫在激动之后坦白的这些,的确比前面的故事更符合逻辑。
陈凌是个心思缜密的人,而且藏了很多秘密,这些都没错,这样一个人的确不像是会被赵枫几句话洗脑,就跑去xī • dú。就算要xī • dú,多半也是陈凌自己的决定,她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
只是有一点,他倒是没想到,原来赵枫是陈凌一手教出来的?
就在这时,审讯室的门忽然被人推开了,进来的是陈础。
陈础:“我打搅一下,陆队,咱们聊两句。”
陆俨一顿,虽然有点诧异陈础会突然将审讯打断,却还是站起身,走向门口。
临出门前,陆俨又看了赵枫一眼,赵枫趴在桌上,还在缓和呼吸。
*
走廊里,陆俨跟着陈础走了几步。
等陈础转过身,迎向陆俨的目光,陆俨心里也跟着落下某种预感——这个案子,怕是要结束了。
陆俨正想到这,就听陈础说:“审讯到这里就可以告一段落了,接下来的事,还是由我们狱侦科自己来处理吧。”
果然……
陆俨不动声『色』的垂下眼,停顿一秒,没有让自己流『露』出任何情绪,只说:“也好,我们毕竟只是来协助你们的,自然不好喧宾夺主。稍后我们会把报告传过来,陈科签个字,这次的协助工作就算完成了。”
陈础笑了下:“当然,不管怎么说,这次还真是多亏你们刑侦支队,等回头我一定跟上面反应,感谢你们的大力协助!”
陆俨:“哪里,您客气了。”
陈础主动伸出手,陆俨和陈础虚握了一下,很快分开。
陈础又说了几句客气话,称赞着陆俨的侦查和审讯能力,不会儿,薛芃等人也从审讯室隔壁出来。
等陈础离开,狱侦科民警就过来送陆俨一行人离开,好像很着急。
陆俨一路上都没什么表示,也看不出异状,直到离开女子监狱,身后的大门发出沉重的“吱呀”声。
几人走向停在空地上的警车,孟尧远和许臻走在最前面,孟尧远边走边犯嘀咕:“怎么回事啊,没头没尾的,连口水也不给喝,就这么把咱们轰出来了?”
许臻频频回头,也是不解:“是有点奇怪,好像不希望咱们再往下查了。”
孟尧远:“这特么的就是过河拆桥!”
季冬允一声没吭,和法医助手率先回到车里。
孟尧远还在后面问:“哎,真这么算了?那今天的取证,我们还做不做鉴定,报告怎么写啊?”
而走在最后面的薛芃,早已皱起眉,她扫了一眼前方的孟尧远,就转身问陆俨:“到底怎么回事?能不能解释一下。”
陆俨脚下一顿,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朝许臻抬了下手。
许臻又箭步折回来:“陆队。”
陆俨:“我们有事要谈,你们先回队里,给我们留辆车。”
许臻一怔,虽然觉得这安排有点不可思议,却也没有多问,只是在临走之前又看了同样惊讶的薛芃一眼。
不会儿,直到许臻快步走向车子,又把孟尧远拉上车,和季冬允、法医助手一起驱车离开,薛芃才不可思议的又一次看向陆俨。
她抬手挡住刺目的阳光,说:“你的队员,还有孟尧远,本来就已经误会咱们了,你还……”
陆俨背光而立,注意到薛芃有些生气,有些厌恶日晒的小动作,很快挪动了一下位置,刚好将阳光挡住。
他只拧了一下眉头,表示困『惑』:“清者自清,他们有什么好误会的。”
随即又问:“不是你问我怎么回事么?”
薛芃:“我是问你了,可我没让你这么安排啊。”
陆俨叹了口气,好像无奈极了:“这件事一时半会说不完,难道你要站在这里聊?你不是不喜欢晒太阳么。”
薛芃一愣,彻底没话了。
陆俨也抿了下嘴唇,侧过身时,又道:“先上车吧,边走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