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性云容也不再藏着掖着了,从广袖中把白兔抱出来托在怀里,缓缓转身:“季将军喜欢吃兔肉?”
而他如此,让看他的季子白却是一时有些愣住,就在那一刻,云容那模样……实在是让他心神不稳。
现在两人隔着十步路,那边的人一身干净白衣自是无尘,窈窈窕窕清冷料峭,怀抱玉兔,活似那月宫广寒仙子,尤其那半是含嗔的一眼平舔几分烟火气——或许是季子白的错觉,云容不可能对他露出这样柔和勾人的神色。
虽然心头思绪万千,但季子白面上不露其他,只是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云容,云容以为他在看自己怀里的兔子,又问:“季将军要吃它?”
他也像只色厉内荏的兔子,在自己面前他简直就是一只可怜可爱的小兔子,季子白喉头微微发紧:“是,喜欢……很喜欢。”
难得听到他也能说出这样的话。
现在云容可以断定他就是故意的了,故意在自己面前说这些话,现在他还能说什么,云容什么也没说,当着季子白的面抱着兔子走了。
本来这一路季子白形影不离事事务实认真,倒让两人说了不少话,比之前在瑶台宫那么久说的都多,云容也不似之前那么怵他了,现在又觉得他果然还是和原来一样,甚至心机深沉,更是可怕。
云容抱着白兔摸了一会,看着它一双红红的眼睛也盯着自己,最后还是做下决定,把兔子交给了淑儿。
“放了吧。”
本来是季子白抓的兔子,他不应该擅自放走,但是……他真的怕季子白把这兔子给装盘子里端桌上,他估计会吃得连骨头都不剩,毕竟难得听他说一次喜欢。
那肯定是很喜欢了。
反正就算放了兔子,季子白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下午启程云容回马车的时候两手空空,遇到了季子白,也不怯,径直上了马车。
“兔子呢?”季子白的声音隔着马车侧帘传进来,淑儿一诧,云容面不改色,声音稳稳。
“跑了。”
于是外面没有了声音,云容掀开帘子透气的时候没有看到人,就撑着马车窗休憩,身上倦累,胃里也不舒服,只有睡过去的时候要好些。
不知不觉趴着车窗睡着了,马车停了之后淑儿把人唤醒,说:“过来这片山谷,就到襄国地界了。”
一听到“襄国”二字,云容心里便期待欢喜起来,只要回到襄国他就会活过来。
“我没记错的话,这片山谷里有不少活水温泉?”云容忽然想起。
“奴婢不知。”往山谷里看了看,淑儿摇头。
又仔细回想了一下,云容确定自己没有记错,于是让淑儿去找季子白说明。
“殿下要找温泉?”季子白皱眉。
“殿下说就在这山谷里,不远的。”淑儿按照云容交代的说完,下意识转头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等着的云容。
季子白也跟着看过去,目光落在云容身上,话却是对淑儿说的:“殿下寻温泉做什么,此处荒郊野岭并不安全。”
“这几日也没遇到城邑人家,又是连日赶路,殿下身上不舒服,想沐浴。”
季子白虽然刻板铁直,但也知道一般只有女子才有“不舒服”那几天,听淑儿这样说,顺势一想,再看云容越发觉得他整个人很娇。
“可是这里并不安全。”他故意说给云容听的。
云容确实在听那边的动静,这事他不好意思去跟季子白讲,就让了淑儿去。
淑儿也怕季子白,现在他这样一拒绝,她哪能再说什么,就有些为难地站在原地,也往云容那边看。
云容转头就看到季子白在看自己,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他索性走过去,自己当着季子白的面说:“那带着这么多人是干什么的,不能用一用?”
他这样,又有几分嗔,几分不高兴的恼,偏偏愿意让人捧着他的高高在上,好像只能说,遵命。
于是季子白没再说什么,很快让人找到了一口温泉,让人检查搜寻了一番,甚至自己亲自去查探了才放心,后面又再列了百人出来将四周围住,这才算安全些。
“殿下若是发现有异,可随时唤末将。”
周围严密的围着王宫带来的御林军,云容到了雾气氤氲的温泉边,淑儿送了衣物来后就离开了。
云容脱了衣裳入水,总觉得怪怪的,自他被霍仪宠幸后,所有人都当他是女子一样避讳,季子白不想让他在这野外沐浴,一路上那些人看都不敢多看他,好像他真的是需要避嫌的后妃一样。
云容心中闷闷,好在温泉确实养人,云容泡了一会身上果然舒适不少,也消了疲乏。
转身双手伏在岸边光滑的岩石上,雪白的玉臂犹如一段莹润的月光,笼在烟云缭绕里,散开的长发飘散在水中,曼曼如轻烟袅娜。
极度的放松让身体发软,软得让人昏昏欲睡,云容眼睛都要闭上了,忽然视线内出现什么,惊得他蓦然睁开眼,一动不敢动,整个人都僵住了。
一条黑花蛇蛰伏在草丛里,有那么一瞬间云容觉得他们视线对上了。
云容确实金枝玉叶又胆小,遇见这样的情况觉得心口发凉,下意识地喊了一声“来人”,那蛇便像是受惊了一样,竟然一下滑到了池水里。
被吓到的云容立马就想上岸,可是泡软了的身体没什么力气,加上惊慌心急更是无力,一时间竟然没法上去,那条蛇入水之后也不知道藏在何处。
但好像随时会缠上来一样,让他双足不敢落地。
正是手忙脚乱的时候,水雾和水面都乱了,下一刻一道人影出现。
能这么快出现的当然只有季子白,他踏水而来,手臂一揽将云容从水里捞出,云容身上还带着温热的水珠,哗啦一声出浴,刚感到一阵冷意——尤其是贴着季子白身上冰凉的银甲,更冷了,下一刻季子白已经从岸边扯了一件宽大的外袍给云容裹上。
云容还是有些冷,但他无心太多,此刻安全了些才注意到小腿上一阵轻微的刺疼。
“季将军……你先放开我。”
被松开的云容坐在地上,掀开下面的衣摆之后露出了一截雪白的小腿,上面的伤口已经被鲜红的血晕遮了,鸽血石嵌白玉一样。
季子白抓着云容细白的脚腕细看他小腿内侧的伤口,面色凝重,云容双手拢着自己身上的衣裳,惊魂甫定的声音很轻:“这伤……怎么样,很严重吗?”
“是蛇毒,必须马上吸出才行,得罪了。”季子白面不改色,话落的同时低下头,唇便贴了上去,用口帮云容把毒吸出。
云容吓得动都不敢动,隐约能感受到他的舌尖扫在肌肤上,让人有种被舔舐的错觉,但季子白面色仍旧沉肃如坚冰,云容没心思多想。
冷香沁在骨血皮肉里,被温泉的热度催出,催熟,季子白只觉得口中犹如含着一瓣熟透了的莲花,香溢满口,偏偏又嫩得很。
吸出的血连着吐了几次,季子白仍旧继续覆上。
“你……”小腿伤处微微泛疼,季子白吮得用力,牙齿似乎也印在上面,像在咬一样,云容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颦眉,“季将军,你能轻点么?”
这一句,似忍似疼的话,好像从前瑶台宫里的夜晚,他听过很多次,他让人轻点。
每次听着,季子白都想他越是这样求饶,施暴的人便越是想要将他逼得崩溃。
季子白眼神越暗,一只手握着云容纤细的脚腕,许是因为忍痛,或者其他,粉白的脚趾不适应的绷着,季子白的唇缓缓离开,再次将吸出的血吐出,说:“末将是粗人,冒犯了殿下。”
云容看去,原来不是错觉,确实冒犯了,伤口周围都有一圈明显的牙印了,云容这般沉默的看了一会,也不好多说什么,只道:“这次多谢季将军了,将军是第一次替人做这样的事吧。”所以如此生涩。
“殿下很疼吗?”季子白也看着伤口。
“没事。”云容摇头,动了动腿,但季子白的手还没松开,他只能问,“现在可以了吗?”
这样季子白才了然松手,云容把露在外头的小腿用衣摆盖好:“将军等我一会,我换好衣裳……”
“殿下应该马上跟末将回去看太医。”季子白截断他的话,而后把自己的披风解下再给他裹了一层,就不由分说的把云容打横抱走了,一直抱回了马车上。
刚回到马车内太医就风风火火赶到了,于是云容就裹着一件外裳和季子白的披风,露着那一截受伤的小腿给太医看,太医低着头看了那两个小伤口半晌,也是一脸凝重。
“如何?”毒都被季子白吸出来了,应该没事吧?
“殿下只是被尖锐的石头划伤而已,恰巧看着像是蛇咬的牙印,并不是蛇毒。”太医很认真地说。
此刻马车里围着一圈惶惶的人,听了这话都忍不住松了口气,负责记录的司记官赶紧将太医的话记下,也暗暗把悬着的心放下了。
沉默了很久,云容看着伤口周围还没来得及消散的牙印,又是一时无话,四面皆静。
“是末将一时心急看错了。”季子白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云容缓缓抬头看他,他声音又稳又冷没有丝毫波动,云容忖度着慢慢道,“……是我自己不小心。”
其实他有些迟疑地怀疑,季子白是不是为了报复他放跑兔子这件事,所以故意吓他,但季子白应该不是那样的人,也没有那么无聊。
主要是他这种性子,做不出这样的事。
太医将伤口清理了之后留了药膏就离开了,其他人也都散了,云容把淑儿也遣了出去,在里面把衣裳换好才让人进来。
长长的乌发还是湿漉漉,淑儿取了一张干净的帕子给云容绞干,因为云容的事,第二天车队多停了半天休息,云容也没多说,上午的时候就倚在窗边漫无目的的往外看。
忽然就看到远处季子白提着一只灰兔子走来,很快走近了,云容看他手里的兔子也不挣扎也不动,定睛细看才发现带着血,闭着眼没有生气。
注意到云容一直盯着自己手里的东西,季子白竟然停下主动开口:“殿□□弱,昨日又受惊,兔肉可补。”
拎着死兔子到自己面前来,云容很难不怀疑他是故意的,一时间没说话,季子白不以为意,十分自然的提着兔子说:“这次跑不了了。”
“将军真是好心。”云容觉得他话里有话,或者说他这样做就是在暗示什么,故意用死兔子来吓他。
其实他不必这样暗刺,如以前一样直接敌视反倒更好,什么事情都是摆在明面上的,互相看不过两两生厌都是明晃晃的,好过这样阴阳怪气。
“将军大可不必如此。”说着就缩回了马车内,不再去看。
也不知道季子白听明白没有,反正他就这样提着兔子走了,中午用膳的时候,云容在桌上看到那一盅兔肉。
现在他想季子白应该是听明白了他的话,这样做……故意的。
云容闷得饭都吃不下,让人把那一盅肉端下去送还给季子白。
季子白要杀他、想杀他,若是他再不表现些什么,如之前一样一直避着躲着,那下一次估计季子白就该动手了,上桌子的就不是兔子了。
“奴婢同季将军说殿下不喜欢食兔肉,把它还给将军。”宫女回来复命,低头说,“然后季将军就把兔肉吃了,说多谢殿下赏赐。”
“真吃了?”云容没想到会是这样,转而问,“吃了多少?”
“吃完了。”宫女把手里端着的瓷盅揭开,里面已经空了。
云容气季子白对自己的杀心挑衅,当然还是有些怕他,于是下午赶路的时候再没有掀帘子往外看了,直到下午休息时看到季子白,淡淡问了一句:“将军,兔肉味道如何?”
莫名地,季子白看云容这神色就想到他之前怀抱白兔犹如广寒仙人的模样,被冰裹着的心炽热了一下,思及昨天云容温泉受惊更如那白兔一般,娇且白嫩,含在口中更是满口莲花冷香。
“很好。”味道很好,很香。
之后路上云容不想再掀帘子见到季子白,他指不定在心里谋划着怎么杀了他,但在马车里闷了一天的云容自己也难受。
马车里闷得很,窗上挂着的流苏摇摇晃晃的让人头晕,云容闭上眼,淑儿端了一杯热茶给他,颇有些担心地看着他。
最开始云容胃里难受的时候勉强喝些浓茶水缓解,倒是有效,不过喝多了反倒让胃越加不舒服了,他把茶推开,马车还在摇晃,最后还是掀了侧帘用锦帕捂着嘴干呕了好一阵,脸色都白了,往后一看果然对上季子白。
云容淡淡把视线收回,高头大马上的季子白脑中却还是他的模样,又荒唐地联想了一回,想到之前他“身上不舒服”,觉得他这样简直像是初次怀孕新妇。
如果他能怀孕,被折腾得虚弱地扶着现形的肚子,差不多就是现在这番景象了吧。
他不喜欢兔肉,那喜欢吃什么?季子白想了一会,驾着马随意靠近一位步行的士兵,那士兵自然一眼就注意到了近前的季子白,赶紧恭恭敬敬的行礼:“将军。”
“嗯。”季子白都没有低头,也没有看他,依旧目视前方,好像话不是对身边的人说的,他问,“你可知道怀孕的人都喜欢吃什么?”
“啊?”士兵愣了愣,险些没跟上脚程,又赶紧走快了两步,但还是不敢轻易回答,怕是自己听错了,他抬头看季子白,季子白面无神色,好像方才那话不是他说的。
“将军是问……”
“孕吐的人都想吃什么。”季子白还是那副好像什么都没说的样子,声音也压得低,但问得很认真。
这次士兵确定没有听错,心想将军什么时候娶妻了不成,为何忽然这样问?但这想法也就是一闪而过,他没有深想,赶紧回答:“一般有孕的人都不喜荤腥,大都喜欢酸点的东西,像是杨梅酸果这样的。”
难怪他不吃兔肉,季子白像是想明白了这点一样,扯着缰绳控马离开,依旧是八风不动的样子,好像刚才说话的人真的不是他,自始至终他眼神都没去斜一下。
士兵不解地看着将军远去的背影,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那边季子白则开始想,这个季节肯定是没有杨梅的,这里是山地,树木繁多,季子白随时注意着四周,有许多野树果正是成熟的时候,他行军打仗走南闯北倒是认识一些,也记得味道。
“下面的人送了些新鲜果子来,殿下尝尝吧。”淑儿把盛在琉璃盏里的果子端到了云容面前,鲜果红彤彤的,有些像山楂。
云容试着尝了一个,清香非常,汁水丰沛,十分可口,最要紧的是那股酸中夹丝丝清甜的味道,让他觉得胃里舒服了不少。
“殿下喜欢?”见云容一连吃了好几个,淑儿问道。
“味道正好。”将核吐在手里一方干净的丝绢上包好,云容说,“这果子这么新鲜,刚摘的?”
“是季将军摘来的。”淑儿一边看云容的神色,一边道,“季将军摘了不少,都在后头放着,全部是给殿下的。”
慢慢拈了一只朱果在指尖,轻轻启唇咬了一口,满口生津,云容若有所思,随后抬眼:“去都拿过来。”
之后云容路上靠这些果子撑了一路,到了襄国地界之后云容就时常往外看,山川树木隔着铁甲也格外亲切,等遇到城邑之后就逐渐热闹了,那种熟悉的归属感让他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