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重重的呼吸,眼前的冉冉檀香烟雾被他的呼吸吹散,又慢慢的凝聚。
张华默默的想着。全洛阳都知道小人物萧明涵是胡问静的仇敌,萧明涵什么都没有做,或者至少没有明着做什么,竟然被胡问静当众打断了腿,还下了“谁敢用你就是与我胡问静为敌”的江湖追杀令,用萧明涵作为胡问静的敌人去试探胡问静实在是太合适了。
张华慢慢的,平静的,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情:“司马攸和卫瓘派萧明涵去宜都国就是送给胡问静杀的。”
一群官员微微动容。
张华又一次有些遗憾,这群人真是老实啊,在闲散部门待惯了,竟然不知道人心的险恶了。他觉得自己有必要提点一下这些老部下,于是慢慢的解释着:“司马攸和卫瓘为什么要派一个毫无才华且不亲近,却明显会与胡问静做对的人到宜都国主持事务?就不担心萧明涵会与荆州刺史胡问静打对台?”
张华看着若有所思的部下们,感觉这些人也不是很蠢,就是老实的过了分,继续道:“司马攸和卫瓘就是拿萧明涵的人命试探胡问静的反应。”
“萧明涵竭尽全力的针对胡问静,胡问静是看在司马冏司马攸卫瓘的面子上隐忍了,是手足无措立刻与贾充司马……”
他含糊了过去,一群官员都知道那是“司马炎”三字,这三个字算不上犯忌讳,但是有些尴尬。“先帝”二字是用来形容已经归天的皇帝的,司马炎还活着,不合适;“太上皇”是形容皇帝的父亲的,这司马遹是皇太孙继位,又有些不太合适;至于谥号也是死后才有的,司马炎身上肯定就没有。原本改朝换代之后对前任皇帝终归会有个统一的称呼,可大缙朝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皇帝生而逊位,皇太孙继位,诸王虎视眈眈,“皇帝轮流做”喧嚣其上,整个朝廷文武百官都震惊了,谁都没空理会一个逊位的皇帝该怎么称呼,这提及司马炎的时候就只能含含糊糊了。
“……商议,是与司马冏司马攸(幕)后交易,还是会被萧明涵针对的万分难受,却又不敢动他一根毫毛,只能老老实实的苦忍?”
“不论胡问静做什么,司马攸卫瓘都能从胡问静的行为中看出她的虚实。”
张华淡淡的笑着,朝廷的大佬以前不关注一颗只会向前的小卒子,如今小卒子过了河了,能量立刻不同了,这就必须看仔细了,但大佬们想要看清小卒子的能力不需要太麻烦,随便一个试探就够了。
他随意的道:“最大的可能就是胡问静斩杀了萧明涵。”贾充和司马炎委以重任的人怎么可能是处处需要贾充和司马炎遥控的蠢货?胡问静多半是真的有一方大员的实力,能够飞快的判断局势,做出正确的回应的。而最正确的回应就是斩杀了萧明涵。
一个官员惊愕极了,脱口而出:“胡问静斩杀了萧明涵就不怕与齐王殿下宜都王殿下卫司徒决裂?”张华身份高贵,又在亲信属下面前百无禁忌,可以直接称呼司马冏司马攸卫瓘的名字,他们作为小官可不敢如此猖狂。一群官员一齐点头,他们都认为胡问静最好的对策就是隐忍萧明涵的挑衅,写信给贾充,利用贾充的力量与司马攸卫瓘达成和解,然后再由司马攸和卫瓘命令萧明涵停止挑衅,虽然耗费了一些时间,但是这才是朝廷之中解决争端的常用手段,胡问静若是杀了司马冏的手下萧明涵不仅仅是与司马冏司马攸卫瓘彻底翻脸,更是擅自杀了藩国的官员,破坏了朝廷法令,把事情推向了不可解决的方向,万万不可取。
张华看着面前的一群属下,慢慢的摇头,道:“你们只看见萧明涵是司马冏的门客,是司马攸和卫瓘派来的使者,可是却无视了一个事实。”一群官员皱眉苦思。
张华没有指望他们这么久没有注意到,却在瞬间发现了真相,继续道:“萧明涵是司马冏的门客,是司马冏的使者,可是他不是宜都国的藩国官员。”
张华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嘲笑和不屑:“萧明涵以为自己是司马冏的使者,以为司马冏托付了重任,可是自始至终萧明涵都是一个普通的平民百姓而已,与藩国毫无关系,与朝廷法令毫无关系,宜都国的官员配合萧明涵只是看在司马冏的面子上,而不是法令的规定。”
“胡问静作为荆州刺史朝廷命官,击杀一个挑衅她,违法她的法令,公然与她作对的平民百姓何错之有?”
张华看着一群惊愕却又恍然大悟的下属,继续说道:“从接受司马冏的委托开始,萧明涵就注定了要被胡问静斩杀,唯一的区别是如何斩杀而已。”他淡淡的笑着,不打算继续解说下去,接下来的事情要这些官员自己体会了。
张华拿起茶杯饮了一口,唇齿留香,舌底生津。司马攸和卫瓘对胡问静的试探严格的来说不是试探胡问静怎么处理萧明涵的挑衅,若是胡问静这点都做不好哪里配成为“托孤大臣”。司马攸和卫瓘对胡问静的试探是胡问静用什么方式杀死萧明涵。
荆州刺史胡问静可以走正式的途径将诋毁、敌视、违抗荆州刺史的刁民萧明涵拿下,上报朝廷秋后处斩。这是胡问静公事公办,对司马攸和卫瓘的挑衅不卑不亢。
张华笑了,很多人推崇“不卑不亢”四字,可是在与人争斗的时候“不卑不亢”其实就是一种软弱,被人欺压了不敢报复,唯有假装理中客,假装不卑不亢掩饰内心的软弱,好像找回了面子里子,其实就是哀求欺压他的人能够看在他的节制上收手。假如胡问静只是如此,那也只是个官场菜鸟而已。
胡问静若是悄悄的在某个黑夜暗杀了萧明涵,以为敲打或者回应了司马攸卫瓘的试探,那么司马攸卫瓘和朝廷衮衮诸公再也不用看胡问静一眼,因为这种行为比走正式法律途径更加的菜鸟,竟然连事态的严重性都没有搞清楚。遇到这种不知轻重的底层diao丝直接用朝廷的律法和公文镇压好了,像个蟑螂一样暗搓搓的垃圾绝对不敢反抗。
当然,胡问静绝不可能如此diao丝。
胡问静可能会按照律法抓了刁民萧明涵,然后扔在大牢之中却不处理,写信给司马攸和卫瓘。这表示胡问静是懂得进退和利益的,可以商量的。一个懂得利益的人心中能有几分忠义?逊位的司马炎和失去了皇帝支持的太尉贾充能够给胡问静多少利益?胡问静被司马攸和卫瓘收买拉拢只是时间问题。
张华看着苦思的下属们,将茶杯放在了案几上,他认为这个可能性比较大。从胡问静的“腾飞”历史看,胡问静毫无忠义属性,为了利益不顾一切。张华有些鄙夷的笑,他实在是太了解胡问静这种草根了,这种人“务实”的很,只要有了利益自己的祖宗十八代都可以出卖,又有什么理由不能出卖老上级的呢?只要胡问静为了利益与司马攸和卫瓘沟通,这司马炎和贾充的最后手段究竟是什么再也不用考虑了。
张华淡淡的笑着,所以,这萧明涵就是用来被胡问静杀的啊。
一个官员走了进来禀告道:“太常……司空,宾客已经在偏厅。”张华刚升任了司空,一群官吏还没有习惯新的称呼。
张华并不在意手下喊错了称呼,太常也好,司空也好,他一直都是大缙朝的重臣。
他淡淡的道:“老夫今日有要事,让那些客人回去吧。”
张华的心中有些无奈,在“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大缙朝他是极少数身为寒门子弟却成了朝廷重臣的幸运儿,大缙朝无数寒门子弟把张华当做了榜样和升天梯,纷纷拜谒。张家在京城宛如网红打卡地,所有寒门子弟到了京城之后必然要上门求见,可张华身为朝廷重臣哪有这么多工夫一一与寒门子弟见面?这能够得到他亲自会客的条件不断的提升,从来者不拒,到没有官员推荐绝不见面,又到了如今的有了官员推荐也不想见面。
张华丝毫不觉得会耽误了人才的提拔,也丝毫没有想要从中挑选寒门人才的意思。那些寒门子弟若真的有才华就一定会名扬天下,大缙朝是喜欢诗词歌赋,重视文名的朝代,二十四友的左思不就是寒门子弟吗?但《三都赋》照样轰动洛阳,有了“洛阳纸贵”的笑谈。张华微微叹息,左思这种人才怎么就不求到他的门前呢,他一定会重用的,左思何苦去抱贾充的大腿呢?
一个官员看着张华,小心的问道:“贾太尉上书陛下,荆州门阀作乱,我们要不要严查?”荆州门阀作乱肯定是不至于的,荆州门阀又不是才成立了一两天,百十年都过去了,一直老老实实的,哪有忽然就作乱的道理,多半就是与胡问静起了冲突,被胡问静无限拔高,滥用“作乱”二字。这似乎可以作为击破胡问静的关键点。
张华摇头:“这事不用管。”
“荆州门阀”?长江以南的偏僻蛮荒地带的小家族也配称“门阀”二字?荆州的“门阀”与旧日东吴的陆家相比如何?江东陆家二相五侯将军十余人的赫赫家世在中原也不过是个笑柄,不配称“门阀”二字,荆州的“门阀”又有什么资格称作门阀?胡问静虽然是个女人,没有门阀背景,声名狼藉,但是怎么说都是朝廷命官,小小的蛮荒之地的小家族敢违抗朝廷命官,与朝廷命官作对,这简直是打朝廷的脸,胡问静杀了荆州门阀实在是杀得太对了,这长江以南的蛮荒之地虽然朝廷不看在眼中,但也不是一群野蛮人可以觊觎的。
在张华看来哪怕胡问静杀光了荆州的“门阀”也不过是为朝廷立威而已,整个朝廷大佬没有一个会在意,当年石崇身为荆州刺史公然在荆州抢劫富商何等的肆无忌惮,朝廷也没有一个官员站出来指责,长江以南原本是蜀国和吴国的地盘,大缙朝既然继承了魏国的法统,那么蜀国和吴国就是敌国的地盘,哪怕已经统一了天下,这长江以南在几十年内依然是贱民的地盘,朝廷怎么可能为了一群贱民而责怪官员手段太过凶残呢?对“敌国”“贱民”手段凶残些才能让他们知道谁才是天下之主。
张华对胡问静屠戮荆州门阀有更深的思索。贾充在朝廷无数大臣无数司马家的王侯为了权利争夺的头破血流的时候提出不值一提的“荆州门阀作乱”只怕是另有用意。是想要鱼目混珠?是想要将水搅浑?是想要李代桃僵?是想要指东打西?
张华陷入了沉思,一切不合理的事情之后一定有个合理的解释。
张家的偏厅之中,陶侃和一群寒门子弟恭恭敬敬的坐着,等候张华张司空的接见,他看着努力压制住兴奋和渴望的众人,心中泛着苦涩,这些人和他一样的单纯和愚蠢。
一个年轻的寒门子弟期盼的看着偏厅的门口,又急忙转头正襟危坐,忍不了多久又更期盼的转头看向门口,周而复始,偶尔与陶侃目光相遇,急忙板起脸郑重的点头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