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城。
长街之上,沈芊柠指挥着百姓挖排水沟,一众百姓懒洋洋的干着,这种活计又不算徭役,又不给工钱,完全白干,谁有精神出力?
沈芊柠大声的呵斥着:“做不完,那就明天接着干,做不好,就翻工重做,谁敢偷懒,今日我沈芊柠就打死了他!”胡刺史最近提出了要清洁城市,吸引商人投资,沈芊柠是搞不定这城市清洁与商人投资有什么关系,但是她的任务就是在胡问静的手下认真的做事,多角度的了解胡问静。她不需要知道胡问静为什么要做,好好的做好了就是了。
一群百姓急忙挤出了谄媚的笑容:“衙役老爷,我们怎么敢呢?”“不就是挖个沟嘛,小事情。”心里把沈芊柠乃至衙门骂到了死。
好好的长街挖什么排水沟呢,听说还要清理各地的粪便,以后若是谁敢随地大小便了,谁就要罚款三文钱。
“这叫什么事儿呢?”有百姓低声偷偷地抱怨,这从爷爷辈下来就没听说过街上要挖排水沟,更没听说过大小便要给钱的,这粪便在农村可是上好的肥料,有人特意出钱买粪便的,哪有听说大小便还要倒给钱的。但是衙门就是不讲理,谁敢大小便就要罚三文钱。
有百姓低声的骂着:“自从来了胡老爷,荆州就倒了十八辈子的血霉了。”
其余百姓很是认同,以前的刺史老爷从来没有这么折腾百姓的。
一个青衣男子任由别人如何的劝说,就是不肯进入巷子挖粪,他大声的道:“我吕文成虽然家道中落了,但是我家以前是大门阀,我是读书识字的,将来要做大官的,我怎么可以做这种低贱的事情?”
衙门挨家挨户强制所有人出来挖水沟,清理粪便垃圾,这吕文成不得不出来打扫,但是挖个水沟姑且也忍了,毕竟这水沟也经过他家门口,挖好了以后下雨天就不用踩着粪便和垃圾走路了,可这屋后的粪便关他P事?既不是他拉的,也不会影响他出门,为什么要他来清理?他一个识字的,将来要当官的人为什么要清理粪便?这简直是有辱斯文!
沈芊柠赶过来,厉声问道:“你干不干?”
吕文成坚决摇头,鄙夷的看着沈芊柠,一个女子抛头露面已经是低贱的平民才会做的事情了,竟然还当了衙役,这个女子一定是不识字的下等人,他与下等人有什么好说话的。
周围的人笑眯眯的停下手中的活计看热闹,谁愿意做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几百年大家都这么过来了,凭什么要清理粪便垃圾挖排水沟,衙门就是吃饱了撑着了。
有人笑着道:“衙役老爷,这吕文成可是读书人,这种活计怎么是读书人干的?”
有人带着嘲讽:“衙役老爷,读书人不干,不如你带个头,就把这巷子里的粪便垃圾清理了吧。”
换成往日,沈芊柠一定是以理服人的,这挖水沟和清理粪便垃圾是利己利人的事情,干活范围又在自己家的周围,基本可以归结到为自己家干活的范围之内,她会从清洁、疾病、卫生、形象等等各个方面去说服反对者,但是这挖水沟清理粪便垃圾的工作已经连续做了数日,进程远远低于预计,她每日又要对无数的人“温和的劝说”,沈芊柠的怒气终于到了爆发点。
她厉声再次喝问:“你到底干是不干?”
吕文成不屑的看着沈芊柠,淡淡的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沈芊柠扬起手中的棍子,狠狠地打在了吕文成的脑袋上,鲜血立刻流了下来,吕文成身体一晃,没感觉到疼痛,愤怒的指着沈芊柠:“你敢打我!”
沈芊柠又是一棍落下,鲜血再次四溅,那吕文成终于感觉到了疼痛,忍不住保住脑袋惨叫出声。
沈芊柠不停手的对着吕文成一棍又是一棍的打着,直到吕文成在地上打滚,又打了几下,这才罢手。她恶狠狠的转头看周围的百姓,周围的百姓早已面色惨白。
沈芊柠走到一个百姓面前,一棍子打在他的脑门上:“要我带头清理粪便是吧?”那个男子捂着脑袋,愤怒的扑上去与沈芊柠厮打。
向德宝带人跑了过来,二话不说,直接拔刀:“这是要造反?杀了!”
几个人乱刀砍下,那与沈芊柠厮打的男子立刻被砍死在当场。
周围的百姓吓得根本不敢尖叫,觉那被杀的男子脑子是不是有病啊,竟然与衙役老爷厮打,这妥妥的砍头啊。
向德宝厉声道:“把尸体吊在树上,谁敢收尸就杀了谁。”又转头看沈芊柠,皱眉道:“你就是心慈手软,遇到刁民就直接杀了。”沈芊柠抚摸着被打肿了的脸,心中想到的不是那个百姓死得可惜,竟然因为几句口角就没了性命,而是无比的愤怒,若是她是男子,这个男人敢与衙役动手吗?绝不可能!
沈芊柠抽出刀子,走向另一个嘲笑她讽刺她的百姓,那个百姓脸色大变,想要逃走,可看看四周的衙役握着刀柄,逃无可逃,能跪在地上用力的磕头:“衙役老爷,小人错了!小人再也不敢了。”
沈芊柠举起了刀子,想了想,终于收回了刀子,捡起落在地上的棍子,对着那个男子一连数棍,那男子吃疼惨叫,却依然跪着,根本不敢动弹。
沈芊柠打了几十下,终于停手,看着周围的百姓厉声道:“还有谁想找死吗?”
周围的百姓谄媚的笑着:“谁敢违逆衙役老爷的言语谁就是该死。”“衙役老爷叫我们做事都是为了我们好。”“那几个贱人就是该死。”“大家伙儿加把劲,争取今日就把这条街的排水沟挖好了。”“再来个人,和我一起把这条巷子里的粪便和垃圾清理干净了!”
沈芊柠看着一群百姓用从来没有见过的干劲努力的干活,心中不但没有得意,有一万分的愤怒,怪不得其余衙役的进度比她快,怪不得胡问静时不时shā • rén!这个世道不是穿上了官服就让人惧怕的。
她浑身忽然开始颤抖,自己是不是道心失守要成魔了?
……
吕文成苏醒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傍晚了。沈芊柠打得凶狠,其实力气小,又不懂的厮打,他看似受了重伤,其实并不严重,大夫说要卧床休养十余日就不会有大碍。吕家的人松了口气,不幸中的大幸啊。
几个家人轮番的劝说或埋怨着吕文成:“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对方虽然是个贱婢,但是如今仗着胡问静的凶名,你何必与她硬碰硬?”
“你是鸡蛋,她是石头,你何苦鸡蛋碰石头?”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是我家的希望,将来要做大官的,为何要与这小小的衙役计较?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你将来做了大官,一个手指就捏死了这种小衙役了。”
“韩信尚有(胯)下之辱,你比韩信如何?打扫粪便比(胯)下之辱如何?”
吕文成听着一群家人的言语,是摸着脑袋冷笑着,这些家人会劝他忍耐,怪他不该得罪了衙役,就没有一个站出来为他抱不平,为他报仇的吗?
他闭上了眼睛,不再理会家人。通过这件事他算是看清家人了,这些家人都是无能之辈,或者都考虑着他们自己的利益,指望着他当官之后跟着鸡犬升天,却没有想过为他付出什么。
吕文成心中愤怒无比,这次的屈辱必须由他自己找回来!
吕家的众人走出了吕文成的房间,又走出了老远,这才有人说道:“文成年少气盛,受一些挫折也是好的。”另一个人叮嘱着道:“文成受了伤,要多吃些羊肉滋补。”“听说鸽子肉对伤口的愈合有好处。”“还要多吃些肉骨头。”“不要心疼钱,这个时候先把文成的身体养好了。”“我房中还有几十文钱,且先拿去用了。”“我也有百十文钱。”
众人叹息着,全家节衣缩食供养吕文成读书,指望着他当大官,是这个愿望怕有些渺茫。
数日后。
一个酒楼之中,吕文成与一个一身富贵衣衫的男子相对而坐。
那富贵男子淡淡的道:“你找我何事?”
吕文成将心中的鄙夷尽数隐藏了起来,道:“于德顺,你死到临头了,你还不知道吗?”他知道自己应该客客气气的称呼对方一声“于老爷”的,但是他怎么也做不到,这个于德顺也配称“老爷”?是啊,这个于德顺有些家业,比吕家富裕多了,于德顺在江陵城中有百多处房产,在城外有1500亩田地,以家产论,于德顺妥妥的是个乡绅,绝对当得起“老爷”二字,可是,吕文成或者江陵城中的门阀子弟绝对不会用“老爷”称呼于德顺的,士农工商都不靠的于德顺就是一个痞子头,也配称“老爷”?注1
于德顺冷冷的看着吕文成,这类门阀子弟看不起他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他其实并不觉得错了,门阀子弟当然比他高贵,但他同时也看不起门阀子弟,穷到这副模样了又有什么可以嘚瑟的?
他淡淡的道:“我为什么死到临头了?”
吕文成冷哼一声,指着酒楼外的长街,大声的道:“睁开你的狗眼看仔细了!这干净的街上少了什么?”
于德顺根本不用看,他知道街上少了什么,少了满街的粪便和垃圾啊。这可是他发财的物什!
是的,这满街的粪便就是于德顺发财的物什。
于德顺就是这江陵城最大的“粪霸”。
江陵城经过朝廷几次迁移人口,又经历了数次dòng • luàn,这人口剩下不到十万了,与巅峰期不能比。这近十万人口每日除了吃饭,还要拉屎撒尿啊。这臭烘烘的恶心的屎尿怎么处理?
城里人恶心又嫌弃的粪便在庄稼人的眼中就是宝贝,没有粪便怎么肥田,没有肥沃的土地怎么丰收?庄稼人是绝不会浪费自家的粪便的,可这庄稼人有几个,这需要施肥的田地又有多少?仅仅靠自家人的粪便肥田是绝对不够的,庄稼人便把眼光落在了城里人的粪便上。
城里人不要粪便,庄稼人需要粪便,还有比这个更完美的天作之合吗?庄稼人跑去城里掏粪简直就是双赢。
可物以稀为贵,庄稼人看中了粪便,自然有人就开始把粪便当做了生意,催生了“粪霸”这个通俗又易懂的新名词。
每个城市都会有一个或者几个粪霸通过向农村出售粪便获得巨利,然后养了打手,垄断了整个城市的掏粪,所有农村的人不得自行进入城市掏粪,否则见一次打一次。而城市中的粪便划片区出售,谁想要包干某一片区的粪便就要给“粪霸”银钱,“粪霸”每日什么事情都不用干,坐收这包干费用就能过上美好幸福的生活。
于德顺就是这江陵城的“粪霸”。
此刻,于德顺默默地打量着吕文成,粪便事关他的钱财,他比吕文成更早的发现了街上的变化。他盯着吕文成,老实说,吕文成对“粪霸”的钱财来源无知极了,吕文成竟然以为街上的粪便少了会影响他的收入?真是可笑。任何一个掏粪工都不会多看街上的粪便一眼。花了大量的时间到处找粪便能够有多少斤?每日遵循固定的时间和路线,轻轻地敲门,“倒夜香”,然后就有人颠颠的跑出来,或者将满满的一桶“夜香”倒入了木桶中,或者带着“夜香工”去院子里的旱厕掏粪,这岂不是又轻松又方便又有效率?何苦费时费力的在街上捡粪便呢。
可是,于德顺依然感觉到了这衙门清洁城市带来的压力。衙门中有风声透出来,这清洁街道是第一步,第二步多半就要规范这“夜香工”的行为了,那散发着恶臭,没有盖子的木桶是绝对不允许了,那些会滴滴答答的落在地上,走一路流一地的破烂木桶必须修补。而那些专门去各家各户掏旱粪的竹篓子更加的不行了,必须换成木桶,还要带盖子。
外人或者以为这是一些小事情,“夜香工”举手之劳而已,但站在于德顺的角度却能够感觉到这是衙门的触手伸向了自己的地盘。
若是今日纵容了衙门管理“夜香工”的木桶或竹篓子,明日衙门会不会管“夜香工”的包干区,后日会不会断了粪霸的财路?
于德顺深深的感受到了羞辱,对,是羞辱。这江陵在太阳底下归荆州刺史管,这月亮之下就归他于德顺管!胡问静是阳光之下的土皇帝,而他于德顺就是来自黑暗之中的夜香王!胡问静能够从平民成了荆州刺史,那不代表胡问静比他能干或强大,那是胡问静命好,他于德顺同样从一无所有变成了有1500亩良田100套房子的“乡贤”,若是他于德顺能够与胡问静处于同一个城市认识同一批人,他保证比胡问静混得更好!
但于德顺不是鲁莽之辈,他也是从无数次尔虞我诈拳头棍棒之中杀出一条血路才有了今日的成就的。为什么无数与他一起垄断夜香生意的人已经消失在了夜香界,唯有他登上了江陵城的巅峰?那是因为于德顺懂得拉拢一切可以拉拢的人,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人。
比如眼前的落魄门阀子弟吕文成。
于德顺认真的,带着一万分的恭敬的,诚惶诚恐的给吕文成满上就是,卑微的道:“吕公子何以教我?”
吕文成大笑,很是满意于德顺的恭敬,一个掏粪头子流氓痞子就该对他恭恭敬敬。他的眼中闪着精光,道:“本公子有妙计绝杀胡问静!”
……
正午时分,数百个浑身冒着黑气的青壮男子出现在长街的一侧。
街上的人立刻感觉到了压力,急忙避开,有的进入了两边的店铺,有人急忙回转。
某个店铺的掌柜惊愕的看着一群百姓惊慌的躲进了铺子,急忙问道:“发生了什么事?”一群百姓也不知道啊,是叫着:“有数百个青壮男子堵住了路口。”
掌柜脸色铁青,大声的叫着:“快关闭店门!快上门板!”
伙计一边跑过去关门,一边问道:“掌柜,那些是什么人?”
掌柜怒道:“老子管他是什么人,老子要店里不出事!”
躲进店里的百姓用力点头,管他们是什么人,要自己不惹上麻烦就好。
长街之上所有的店铺和百姓都是这么想的,噼里啪啦的关门声中,长街瞬间空空荡荡的,唯有那数百堵住了街道的青壮男子。
一个男子大声的道:“一,二,三!”
那数百青壮男子同时在脑袋上扎白色的布条,然后掏出了家伙,神情悲壮,仪容端肃,右手拿着掏粪勺,背后背着竹篓,目光平视前方。
那领头的男子大声的叫:“我等组成粪业工会,建立行业自律,清洁城市,造福百姓,请勿干涉我等的生计!”注2
两边店铺之中的百姓破口大骂:“吓死人啊!”还以为是哪个门阀拉了一群死士想要屠城了,没想到就是一群掏粪工啊。
有人大骂着:“看老子打死了这些掏粪工!”就要去卸下门板。
街上,数百青壮掏粪工齐声大喊:“我等组成粪业工会,建立行业自律,清洁城市,造福百姓,请勿干涉我等的生计!”
那要去卸下门板的人立马将门板重新挂好,挤到了店铺的最里面,规规矩矩的站好,一声不吭。
长街之上,数百青壮掏粪工一齐迈步,沿着长街走向衙门的方向。
前方一些来不及收拾的小摊子挡住了粪业工会的去路,领头的男子毫不犹豫的挥手:“今日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立刻有青壮掏粪工将那些摊子掀翻在地,踩上几十脚,将那些摊子上的货物踩得稀烂。有摊贩想要理论,但看到那几百人青壮掏粪工杀气腾腾,立刻就软了,老老实实的抱头缩在角落。
店铺之中有人庆幸极了,若不是反应敏捷躲在了店铺之中,怕此刻就会被这些掏粪工打死了。
有人冷笑着:“那几个摊贩真是蠢货,要钱不要命,结果人财两失。”其余人点头,面对数百个暴徒十有(八)九要丢了性命的,哪有躲在这店铺之中安全,还能看热闹呢。
几十个青壮掏粪工越众而出,冲向两边的店铺。躲在门板之后通过缝隙张望的众人大惊失色,该死的,是要零元购还是要放火?
某个店铺之中的百姓惊恐的大叫:“好汉!不要动手!不要动手!”
另一个店铺中的掌柜拼命的叫:“快挪动桌子挡住大门!”店铺内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手忙脚乱的抬桌子拉凳子,拼命的堵住大门。有人虔诚的跪下:“救苦救难观音菩萨在上,信徒李翠花虔诚祈祷……”其余人瞅了那李翠花一眼,飞快的跪下:“观那个菩萨在上,我现在就是信徒了,你一定要保佑我啊,你若是不保佑我,我捉鬼都不放过你!”
几十个青壮掏粪工狞笑着伸手入竹篓,然后取出一个黑黑的物什,用力的抹在了门板之上,然后迅速离开去了下一个店铺,又是将一个黑黑的物什抹在门板之上,如此重复。
店铺内众人看着那几十个狞笑的青壮掏粪工离开,心怦怦的跳,观音菩萨显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