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充叹气,道:“你以为我们在洛阳折腾了许久干什么?就是让你看清楚,你这个贾太后不可能执掌朝政,我贾家不可能当皇帝。”
司马家一两百个王侯人人起兵,各地豪门大阀欢呼响应,天下群雄并起。这贾充、贾南风,乃至司马遹究竟能不能镇住场面还需要问吗?贾家既然不能靠自己稳住天下,除了看清自己,放弃幻想,老实重新抱大腿之外,还能怎么做?张华已经用“曹贼论”证明了天下容不得贾充与胡问静,贾家除了与同样是平民的胡问静结盟还能投靠谁?
如今时局不是胡问静想要当皇帝,也不是贾充想要独揽大权,更不是贾充和胡问静不肯与司马家、豪门大阀妥协,而是毫无妥协的余地,唯有你死我亡一条路可以选。
贾南风怔怔的立着,大红的太后礼服的衣袖直直的垂落在地上,任由微风带动衣袖摩挲尘土。她怎么都想不通贾家怎么忽然落魄到了要靠胡问静赏一口饭吃了。她回想着七岁时候的骄横,回想着十几岁嫁人的得意和风光,回想着身为太子妃的尊荣,回想着宴会中一个个豪门大阀的子女小心翼翼的看她的眼色拍她的马屁,回想着注定成为皇后,母仪天下的自信……
从小就被所有人呵护在掌心的她竟然要看着一个平民女子的脸色过日子?
和煦的微风吹在身上竟然寒冷无比。
数十步外,胡问静皱眉看贾充:“是不是用力过猛了,搞不好贾南风会把胡某当死敌啊。”贾南风只怕经不起打击,分分钟黑化了。
贾充毫不在意,捋须微笑:“现在就暴露贾南风的心性至少还来得及把她踢出局,若是等老夫死了,贾南风继承了老夫的所有财力物力人脉忽然爆发出来,你死不死老夫不怎么在乎,这贾家会不会被你杀个精光就是大事了。”他已经费劲心机拉了女儿几次了,又是诱导,又是手把手的教,又是按照贾南风的意见给她看结果,又是拿胡问静做对比,可是小时候教育方针失误,已经把贾南风的脑袋变成了宅斗宫斗脑,怎么都无法拉回到正常人的世界,他唯有让贾南风做个富家翁了,不能因为贾南风一个人害了贾家全家的性命。贾充微笑着,原本贾南风与胡问静的交情比较深,从某个角度讲没有贾南风就没有胡问静,因此贾南风是最适合与胡问静建立交情的人,现在看来算盘彻底落空了。
胡问静认真极了:“放心,贾谧、始平几个与问竹玩得很开心,我肯定不会杀他们的。”
贾充对着胡问静灿烂的微笑:“再说一遍我现在就投靠司马越。”把几个小孩子送去荆州真是做对了,回报还算丰厚。
……
洛阳数百官员和豪门大阀的子弟被杀的消息托洛阳看热闹的百姓的福,整个事件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传遍了大缙。
某条官道上,万余人坐在路边树下的阴凉中休息。
王家三兄弟看着王家在洛阳附近的分支子弟快马送来的消息,神态各异。
王澄倒抽一口凉气:“没想到胡问静的手段如此狠辣!”他一直以为贾充出手狠毒,但是只要看那些门阀子弟和官员在胡问静回来前开开心心回家吃饭,胡问静回来后立刻被千刀万剐,白痴都知道这事情与贾充无关。
王橙想到被千刀万剐,想到那些人都是与他一样有身份有地位的豪门大阀的子弟,陡然之间感觉眼前眼前天旋地转,胡问静竟然敢杀门阀的人!门阀的人竟然会被杀!他只觉不能呼吸。
王敦却兴奋无比,眼睛中都闪着光,他轻轻地摸着身上的铠甲,胡问静敢shā • rén,他就不敢shā • rén?不就是杀几百个人吗?很难吗?他也可以杀了几千几万人的。
王澄迷迷糊糊中想起胡问静曾经亲手凌迟了全家,忽然一个机灵清醒过来,扯住王衍的手臂,道:“大哥,我们不如回去吧……”他不想死在胡问静的手中,他还年轻,他还想幸幸福福的活一百年。
王衍深深的看着王澄,他当然也被胡问静丧心病狂的杀戮京城的豪门大阀子弟和官员吓坏了,但是却又不是那么紧张。他盯着王澄,慢慢的道:“百年前,董卓无道,肆意杀死朝廷官员,放火烧了洛阳,洛阳百姓死难者无数,可比胡问静凶残?然后呢?董卓被义军诛杀了。”
董卓当然不是被义军诛杀的,但是此刻只要能够让王澄稍微有点信心,王衍甚至愿意说董卓是被天诛的。他看着王澄,他也震惊胡问静竟然敢毫无罪名毫无理由毫无借口的就杀了洛阳的豪门大阀子弟和官员,他没想到胡问静竟然这么残暴和没有人性,但是王衍更清楚的知道一件事。那就是这一次义军会盟诛杀胡问静和贾充是天上掉下来的机会,只要抓住了这次机会他很有可能就能够进入朝廷中枢,进而在一二十年内将这天下改姓为王。
这个如天上掉馅饼的机会王衍绝不会错过了。
王敦听见董卓是被义军诛杀的,差点笑出声,但是看到王澄的懦弱模样,急忙附和着道:“权臣篡位,天下义士共诛之。董卓尚且不能敌,何况胡问静和贾充呢?当年汉末不过是十几路义军联盟共诛国贼,而今全天下都在联合起来共诛国贼,仅仅我王氏就起兵万余人,胡问静和贾充哪里还有生路?胡问静丧尽天良诛杀门阀子弟正是因为她急了,她怕了,她知道整个洛阳的人都不服她,她知道她要完了,所以才会不顾一切的诛杀门阀子弟。民心不服,门阀敌视,胡问静和贾充焉能不死?只要我等率军前去荥阳,我等就能亲眼看到胡问静被砍下脑袋。”
王澄犹豫着,依然惶恐不安。
王衍忽然笑了:“二弟其实太实心眼了。”他压低了声音,道:“我等是琅琊王氏之人,是天之骄子,难道还能让我等拿着刀剑去与小卒厮杀吗?我等当然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前面几十万人与胡问静在洛阳厮杀,我等只管在荥阳坐等消息。哪怕胡问静纵横无敌,打破几十万联军,我等在荥阳也毫发无伤。”
王澄这才笑了,是啊,他们都是门阀贵公子,难道还能拿着刀剑去冲锋陷阵?那是莽夫干的事情,大缙朝就没有听说过哪个门阀贵公子亲眼见过战场厮杀的。他终于镇定了,道:“是,大哥,我们立刻赶往荥阳。”
王衍重重的点头,胡问静杀了洛阳的门阀子弟,这就没有了谈判的余地,他们必须杀了胡问静泄愤。只是胡问静发了那么多公文,胡乱封赏了一大堆菜鸟皇室宗亲为王,会不会出什么意外?
王衍想了想,道:“我们且停下了脚步,等其余门阀或司马家的人与我们会师。”若是司马家的那些王侯被胡问静拉拢了,他们可以迟一点进荥阳,看看风头也好。
……
在另一条官道上,司马越脸色铁青。
一个年轻的男子恭恭敬敬的站在他的面前,等待司马越的命令。
司马越回过神来,欣慰的笑着对那男子道:“祖逖,你做的好,本王得到你的相助如刘备得孔明也。”
祖逖微笑着行礼:“能够为东海王效力,在下不甚荣幸。”很是机灵的告退。
司马越看着祖逖的背影,脸色立刻阴沉了。
祖逖从荥阳赶来,带来了一个很不好的消息,那就是荥阳有一大群司马家的杂牌王侯行动诡异,每日既不训练兵马,也不大宴宾客,而是秘密集会。这不让非司马家的王侯靠近或者还有些可以理解,王侯自然有王侯的骄傲,自矜身份,不愿意和一些门阀子弟接触也属正常,可那些杂牌王侯竟然连一些正经的司马家的王侯都排斥在外,丝毫没有亲戚会面的亲热。这就不得不让人怀疑了。
司马腾满脸通红,厉声道:“什么怀疑!那些垃圾就是看中了藩王的身份,想要投靠贾充和胡问静!”司马家的支脉的支脉的支脉,只是因为不想让司马家的子弟丢人现眼,才给了一个小小的县侯的司马家子弟忽然有了藩王的身份,而且地盘是那些上等郡县,这换成谁都扛不住诱惑啊。司马腾将心比心,他此刻的绝望降低到了不好意思说的地步,若不是因为他有个可以当皇帝的大哥,若不是因为他可能在胡问静贾充的必杀黑名单,他能经得起诱惑吗?他也不能!藩王啊!一个郡的藩王啊!可以养军队,可以自己任命官员,除了地盘小了点,与皇帝有什么区别?若是在春秋战国,藩王就是王!
司马腾一点都不怀疑那些杂牌王侯投靠胡问静的决心。
司马越阴沉着脸,他也这么想。这些杂牌王侯无德无能也就算了,竟然想要与司马家的仇人站在一起,这简直是背叛祖宗。他冷冷的道:“没关系,他们没有多少人手。”
司马腾微笑,这些杂牌王侯大多数就只带了几十人到百来人,十个王侯的手下加起来都未必有一千人,这点人手完全不放在他们的眼中,他们三兄弟可是集结了三万多人,一路上又有各地的门阀义军加入,如今四万人都打不住。如此大军之下会怕了那些杂牌王侯作乱?
司马越慢慢的冷静下来,刚才太冲动了,何必想着杀了那些人呢,这又不是曹操会盟征讨董卓,吞并了别人就是壮大了自己。他们都是司马家的子孙,为了家族的利益出兵征讨逆贼,若是爆出了自相残杀的丑闻简直是给这次光辉灿烂注定要记载入史册的行动抹黑。
“来人,传令加快脚步。”司马越想好了,他根本不需要对那些杂牌王侯动武,只要这四万多人的大军到了荥阳,那些杂牌王侯立刻知道彼此的实力和威望的差距,乖乖的忘记胡问静和贾充的封赏。
司马越轻松的站了起来,拂袖,仿佛将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尽数像苍蝇一样赶走,从容的笑着:“我等进了荥阳之后就宴请所有王侯,有什么话在宴会上说清楚好了。”
司马腾和司马模会意,这叫杯酒释兵权,那些脑子不怎么清醒的王侯必须把所有士卒都交出来,每个人就给留下两个仆役伺候打理。
司马腾笑道:“大哥果然是我司马家的龙凤。”
司马越微笑着,他出身得迟了,若是他早生几十年哪里还有司马懿的事情,他早就拉拢了曹操的五子良将,收服了刘备的五虎上将,一刀砍死了曹操,统一了天下了。
司马模看了一眼远处的祖逖,道:“这祖逖是个可用之才。”司马越微微点头,进退有据,知书达理都是小事,重要的是祖逖懂得第一个向他报告荥阳的异动,道:“只要他不是蠢货,本王就给他一个机会。”其实是蠢货也没关系,就当千金市骨了。
……
洛阳。
贾南风仔细查看洛阳以西的各地公文,这才知道很多县城的百姓已经被强制迁移,她有些愤怒,父亲和胡问静或许比她更懂得大局,可是有一点就不如她了,那就是不懂得士气!狭路相逢勇者胜,胡问静还没有开打就想着彻底放弃荆州以外的所有土地,若是被手下知道,还有谁有斗志?
贾南风下令道:“来人,把胡问静叫来!”胡问静以为洛阳要粮食没粮食,要地利没地利,被围起来就嗝屁,这种思想错误到了极点,不打一下怎么知道洛阳就守不住呢?搞不好司马家的几十万联军其菜无比,随便打就赢了呢?贾南风认为自己必须好好的骂一顿胡问静,身为悍将竟然不敢打仗,简直是奇耻大辱。
不等太监宫女出去传令,贾充走了进来,温和的道:“胡问静已经不在洛阳了。”
贾南风一怔:“胡问静又回荆州了?”
贾充轻轻地摇头,贾南风其实是个聪明人,精于宅斗的又有几个是真的笨了?只是贾南风的目光被小小的宅院局限住了,他多教几次或许还有机会让贾南风清醒。
贾充微笑着,缓缓地坐下,见贾南风还站着,做手势让她也坐下,又召唤宫女倒了茶水,这才道:“你出身的时候我已经位高权重,你没有吃过什么苦,也没有见过什么市井之人,你自懂事以来遇到的都是富贵之人,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讲究礼仪。”
贾南风莫名其妙,这需要问吗?当然要讲究礼仪,那个嫁给了有万亩良田的暴发户的田妹子不是到处宣扬贵族礼仪,开设礼仪课程吗?两个彻头彻尾的普通人暴发户都疯狂的宣传贵族礼仪,自认是贵族,她这个真正的豪门子弟、太子妃、皇太后讲究礼仪有什么错?
贾充微笑着,习惯成自然,真是该死啊。他继续说道:“所以,你以为你的世界都是有秩序的,就像是打牌一样,赢了要轻描淡写的微笑,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输了要把筹码清算干净,弯腰鞠躬离开。”
贾南风用力点头,这才叫仪态。
贾充笑着:“所谓君子绝交,不出恶言;忠臣去国,不洁其名。”
“你见到的人不管内心是如何的,至少在你的面前都是这么做的。所以你心中的人就是这么的温和。”
贾南风微微一笑,怎么可能?她怎么会认为人都是温和的?但她没想驳斥父亲的言语,微笑着听着。
贾充一眼就看穿了贾南风的心思,心中暗暗摇头,继续道:“你年少就嫁给了太子,这逢迎谄媚之人如过江之鲫,但凡你恶了某人,只需要轻轻地皱眉,自然有人会替你收拾了。你阴阳怪气说几句言语,那人就会脸色铁青,气得发抖。”
“你心中的权(力)斗争也是这般的简单,不需要你动手,不需要你花力气,只需要借助他人之手就能达成目的。”
“你需要离开后花园就能让世界按照你的意思而转动。”
这次贾南风用力点头了,(权)力斗争当然就该是这样的,司马懿和诸葛亮谁不是如此?
贾充温和的笑着,道:“可是,世界不是这样的啊。”
“你能够皱皱眉就收拾了你讨厌的人,那是因为那些人不敢与你翻脸,那些人若是得罪了你,不论是你的父亲还是你的丈夫都能立刻让那人付出几百倍的代价。”
“你阴阳怪气说几句话就能气得人发抖,那是因为那人与你一样,这辈子的世界就只有宅院了,除掉父亲、丈夫的力量,说能够凭借的力量只有一张嘴了。”
“你以为言语、心机、嘲笑、鄙夷、拉拢等等手段天下无敌,因为那些司徒的女儿,司空的女儿,将军的女儿,豪门大阀的贵公子贵女都是如此的打击敌人。”
“这么多高贵的人都这么做,当然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了。”
“可是,你却不知道你接触的世界极其的狭小,甚至不是洛阳城内的真正面貌。”
“这玄武门之变,司马衷被杀,司马炎被逼逊位,哪一个是你预料中的言语、嘲笑、鄙夷、排挤、拉拢的力量达成的?”
“你的手段再多,能抵得住刀剑吗?”
“你的宅斗宫斗手段就是一个大院子内的过家家,大家无聊的划定规则,不许用刀剑,不许用拳头,只许用阴阳怪气的言语,百曲千折的手段,谁拉拢的人多谁就算赢。”
贾南风皱眉听着,这几句话确实说到了她的心理,她了解的权(谋)斗争不该有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至少不该是最无技巧的暴力破局。
贾充道:“原本你经历过了玄武门之变,多少发现这宅斗宫斗的规则只怕有些不太对头了。没想到司马炎和司马攸却按照标准的宅斗宫斗规则玩了一手,司马炎兵不血刃就夺回了权力。”
“所以,你又以为这百曲千折的阴谋规矩才是天下正道了,又想着拉拢和分化诸王、门阀、官员了。”
贾充长长的叹气,这点他其实没有注意到,他还以为贾南风已经清醒了,直到胡问静当着贾南风的面发了那些宣告司马越为逆贼,封赏一群杂牌王侯为王的公文,这才意识到他还没有胡问静看清了自己的女儿。
贾充看着贾南风的眼神柔和极了,这个女儿小时候被母亲宠坏了,长得不漂亮,屡屡被人鄙夷,又想着拿权势压住所有鄙夷她容貌的人,最终一步步的陷入了宅斗宫斗脑残斗的漩涡之中,再也无法自拔。这是他这个当父亲的错,他若不是对着贾南风的母亲郭槐怀着怨恨,不愿意多见,又怎么会疏忽了女儿的教育。
贾充慢慢的道:“其实,胡问静嘴中的‘吾有一计可定天下’,与她发的公文毫无关系。”
贾南风一怔,脱口问道:“那胡问静的计策是什么?”
贾充笑了,又道:“说毫无关系,其实也有那么一点点关系。”
“这些公文有麻痹敌人的作用,因为不论是宣告司马越是逆贼,还是拉拢分化司马家的王侯的手段都在外人的意料之中,毫无新意。”
“这些公文另外还有一个作用,那就是保证胡问静的计划万无一失。”
贾充微笑着,胡问静从来不懂得什么是宅斗宫斗,她只会一种斗。
作者有话要说:.10:13修改错字。感谢读者“婷”、“Liz”、“河山”、“昭昭”捉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