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问静以洛阳为(起)点,逆时针行军,一路经过荥阳郡、汲郡、河内郡、河东郡,弘农郡,最后回到洛阳,画出一个小小的圆圈,将二分之一个司州包围在之中,每过一处就尽数摧毁当地的门阀,所有产业、田地尽数充公,百姓进入农庄,十抽一充军,门阀子弟十抽一杀,唯有最北面和最南面的几个郡县幸存于外。
无数拥有悠久历史的门阀被胡问静毁灭,无数拥有百十年历史的豪宅成为了废墟。那些英俊潇洒的贵公子,美貌绝伦的贵女,仪态雍容的门阀长老或被砍下头颅悬挂在城门口,或被迫穿上了破烂的衣服在地里劳作,如此可怕的消息传开,天下震恐。
豫州的某个城市之外,数千勤王军就地扎营,一个个带队的门阀中人聚集在一起认真的开会。
某个门阀中人慢悠悠地道:“东海王殿下数万大军全军覆没,这胡问静很是会打仗啊。”众人点头,这个消息传了许久了,但以前听到这个消息主要是嘲笑司马越是个废物,如今听说胡问静一口气扫平了半个司州的郡县,立刻感受到了大大的不同,击溃一支军队是点,而占领一块地盘就是面,胡问静再也不是单纯的一个将领,而是一个势力了。
另一个门阀中人破口大骂:“胡问静这个卑鄙小人,就不懂一点点规矩吗?她为什么不老老实实的待在洛阳?不知道我们勤王军在汇聚吗?就算胡问静不愿意被动挨打,也该守住虎牢关,虎牢关地形险恶,守住虎牢关与我等会战,不香吗?”
这个门阀中人的言语听着好像幼稚无比,其实却是大多数人的心声乃至“常识”。
如今司马越起兵勤王,天下响应,像不像百年前曹操号召天下群雄讨伐董卓?
都是在洛阳,都是挟持幼帝,都是莽夫,都是智慧之将潜逃于外,号召众人勤王,这整个场景简直就是复制黏贴,不论从朝廷大局,还是从军事角度,朝廷不稳、兵将稀少的胡问静有什么理由不选择扼守虎牢关?
在胡问静击溃司马越之前就没人想过胡问静会主动出击,人少的一方主动抛弃坚固的关卡出击,这完全是违反了军事常识的。
起兵勤王的忠义之士对胡问静的胡作非为很是不满,更不满的是严重违反军事常识的胡问静竟然还赢了,更吞并了一大片土地,眼看洛阳从孤城竟然就变得拥有一大块的地皮了,这就不太好对付了。
某个门阀中人正襟危坐,但是脸上却并不像表现出来的平静,他的脸上带着惶恐之色,道:“我听说……胡问静在各地强行征兵,大军总数已经过了二十万。”这个数字其实是个估计值,但是胡问静在荥阳城得万余人,在中牟又是得了几千人,这被胡问静奔袭掌控的五六个郡之中疯狂征兵二十万又有什么稀奇的?
一群门阀中人大声的喝骂着,就知道只有一座孤城洛阳的胡问静与拥有五六个郡的胡问静不是一回事。
有人大声的喝骂着:“贼子可恨!”
有人奋力拍着案几:“若是我遇到了胡问静,定然一剑砍下了她的脑袋!”
众人跟着吹牛,可惜P用没有,打一个只有洛阳的胡问静与打一个有大片地皮还有二十万士卒的胡问静完全不是一回事,一直吹嘘得比太阳还要大得几十万勤王军真的有几十万?就算真的有几十万,胡问静现在也有二十万大军了,彼此同一个量级,打起来谁输谁赢且不说,难道他们这些纯粹为了刷名望凑热闹的门阀中人要亲自带着士卒上阵杀敌吗?开什么玩笑!老子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大将!
众人骂骂咧咧,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也没人反思为什么众人起兵勤王这许久依然没有到达荥阳,以及为什么早早得知东海王司马越大败,却没有想过要加速赶到荥阳诛杀胡问静,坐看胡问静用十余日取司州各郡,征兵二十万。
……
兖州某个野外,数万大军扎营安寨。士卒在将领的带领之下操练,呼喝声惊天动地。
营帐内,王衍摇晃着酒杯,酒香四溢。这酒水是当地门阀送来的,埋藏了几十年的上等好酒。但是他毫无饮酒的心情。
他慢慢的道:“胡问静是真的要杀尽门阀。”
胡问静在荥阳叫嚣要杀尽门阀子弟,还有什么“七杀”诗词他都知道,但是不以为意,嘴里喊着忠孝节义,其实无恶不作的人多了去了,王衍怎么会随意的相信谣传,更何况这个谣传是司马越派人送来的,这其中的可信性就更低了,谁知道是不是司马越大败之后强行给胡问静加了反门阀的光环。
但他派了王阀的嫡系子弟去荥阳打探消息,却得到了更加恐怖的消息,胡问静将荥阳郡内京县、密县、管城、中牟、阳武、卷县等地的门阀尽数一扫而空,或杀,或发配农庄,虽然不知道农庄之内是如何对待那些门阀中人的,但是这折辱是定然的。
王澄脸色惨白,想想被一群泥腿子拿皮鞭抽着去种地,喂猪,那真是比杀了他还要无法接受。堂堂琅琊王氏的子弟怎么可以受这种屈辱?
他的眼角瞬间流出了泪水:“那些门阀子弟只怕十不存一。”肯定有很多门阀子弟不甘受辱而自尽的,想不到那些数百年的门阀经历了从汉末到大缙的无数风雨屹立不倒,却在胡问静丧心病狂的打击下断了血脉传承。
王衍不动声色,其余门阀灭了关他P事,重要的是守住了王阀,胡问静点名要灭了琅琊王氏,他们该如何自处,进攻?防守?逃亡?
王敦皱眉许久,道:“以如今之局势,这勤王讨伐之事只怕要重蹈覆辙。”王衍缓缓点头,王敦指的重蹈覆辙是指百年前曹操袁绍等十八路诸侯会盟讨伐董卓却分崩离析。以今日无数王侯和门阀听闻胡问静四处扩张地盘之后停步不前的局势看,只怕这所谓的“勤王盟军”还没正式建立就完蛋了。
王澄无所谓,勤王只是想要在司马越重新取得权柄之后能够进入朝廷当大官,如今司马越大败特败,仅以身免,此刻不知道是在某个地方召集败军,还是逃回了东海,这在司马越身上的投资是显然失败了。作为失败的投资何必还要下工夫,立刻回转琅琊才是上策。
王敦看着王澄,王澄完全没有明白这件事的重要性,他转头看王衍,王衍不动声色,他看不出王衍在想什么。王敦缓缓的道:“阿平没看见胡问静的野心。”
他转头看着王衍,道:“若是一个寻常女子,在有了田地之后早就嫁人相夫教子了,若是一个寻常女子,在救了任恺任尚书之后早就要求一块贞洁牌坊了,若是一个寻常女子,在当了官员之后早就在吏部勤勤恳恳为人民服务了,若是一个寻常女子成了荆州刺史之后早就战战兢兢足不出荆州了。”
“可是,胡问静做了什么?胡问静每一次都不知足,每一次都想要更多的东西。胡问静的野心之大,世所罕见。”
王衍和王澄听着王敦的言语,缓缓点头,说胡问静没野心那是谁都不信的。
王敦举起酒杯,大大的喝了一口,甘甜的美酒给了他无穷的力量,他大声的道:“胡问静一定继续扩张势力,司州全境、兖州、并州、豫州、青州、徐州……胡问静将夺取大缙天下!”
王衍和王澄互相看了一眼,完全不信王敦跳跃性的发言,胡问静有野心与胡问静想要夺取大缙天下不是必然关系,老子还有野心要当大缙的三公呢,难道老子就想夺取大缙天下?
王敦其实心中也不是很信,胡问静就算疯了也不可能以一隅之地挑战整个大缙朝。他忽然笑了:“但是,我们可以让全天下的人相信胡问静要占领天下。”
只要全天下的人都觉得胡问静野心勃勃,那么这勤王联军就不会轻易的溃散,这天下围攻胡问静的局面就不会变,他们就能借机取得大量的功劳。
王敦不屑的笑着:“司马越是个废物,但是司马家还有很多王侯,总有一个王侯想要继续讨伐胡问静,我们将那王侯控制在手中,这天下以后……”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意味深长的看着王衍和王澄。王衍和王澄看着眼睛放光的王敦完全知道他想要说什么,王澄的脸色立刻大变。
王衍的脸上依然没有一丝的变化,缓缓地摇头:“没用。”
“司马越数万大军溃败,荥阳十万联军全军覆没,胡问静已经有二十万大军,司马家还有哪个王侯敢举起讨伐胡问静的旗帜?哪个门阀愿意正面得罪了拥有二十万大军的胡问静?”
王衍冷笑着,贾充和胡问静都是蠢货,完全不懂得利用手中拥有天子的巨大优势:“若我是胡问静,此刻传檄天下,要求各地讨伐司马家的王侯,难道各地门阀之中就没有一个人垂涎朝廷的封赏,愿意加入洛阳朝廷为官?”
王澄用力点头支持王衍的言语,司马家的杂牌皇室宗亲都垂涎朝廷的封爵,一群小门阀为什么就不会欢欢喜喜的拿着胡问静给的官帽支持胡问静?
王衍继续道:“所以,哪怕胡问静和贾充想要夺取天下,我们也是无法鼓动各地的王侯和门阀的。”他淡淡的笑着,以王家为例,老刘家做皇帝,老曹家做皇帝,老司马家做皇帝,又有多大的区别?不管是谁做了皇帝,最终用的大臣还不是他们这些豪门大阀的子弟,他们的富贵终究不会改变。
王敦脸色阴沉,想的简单了。但那营帐外数万人的呼喝声让他热血沸腾,难道王家就要错过了这个成为皇室的机会?
王衍慢慢的道:“可是,这是我王家夺取天下的最好机会,怎么可以错过了?”
王敦惊愕的看着王衍,嘴角露出了笑容,重重的点头。王澄虽然懦弱,但是依然点头赞同。帝皇幼小,权臣专权,皇室宗亲起兵对抗中央,天下纷乱,这简直是难得的改天换地的机会。
王衍盯着两个弟弟,听着营帐外军队的操练声,心中野心的火焰疯狂地燃烧,一字一句的道:“为了我王家的天下,让这个天下大乱吧!”
次日。
大缙豪门大阀中的豪门大阀,琅琊王氏传檄天下,大缙逆贼荆州刺史胡问静意图杀尽天下门阀子弟。
“……逆贼胡问静破荥阳城,擒东瀛侯司马腾等十七个皇室宗亲、荥阳张阀、颍川刘阀、丁阀、豫州赵阀、钱阀、兖州孙阀等三十五个门阀子弟……司马腾等人言,若胡问静以礼相待,可伺奉胡问静为主,以门阀之人力财力助胡问静安定天下……胡问静无罪而凌迟众人……”
“……有人问之,何以诛富贵之人也……逆贼胡问静言,乱天下者,天下门阀也,唯有杀尽天下门阀,天下才会太平……”
“……逆贼胡问静破中牟城,城中七个门阀数百子弟跪地而降,言从未有对胡问静不敬之意,何以讨伐中牟?若是有小人挑拨,愿意对质……逆贼胡问静曰,‘何有误会,汝门阀也,杀之可矣‘’……有妇孺幸免,尽数发配农庄,耕种养猪,被平民所驱使,受尽屈辱,不过三日,枉死者过半……”
“……逆贼胡问静身边友人无一门阀子弟,而与之有嫌隙者如石崇、潘岳、刘琨、欧阳建、陆机、陆云、任恺、山涛、卫瓘、王浑尽数为门阀之人也……”
“……荆州八大门阀欲结好逆贼胡问静,胡问静屠其族,取其财……原荆州官员乃门阀子弟,学富五车,秉性优雅,而逆贼胡问静尽杀之,任用白絮、周渝、回凉、姚青锋、周言等尽为平民女子……问之,何以不用君子而用女子?岂不闻孔子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逆贼胡问静曰,‘凡门阀子弟祸乱天下,颠倒乾坤,吾当尽数杀之,若天下没有门阀,则天下太平矣’……”
“……逆贼胡问静狂妄悖逆,自称污妖王,何为污妖?在德为祥,弃常为妖。逆贼胡问静以污妖自称,是为自诩‘弃常’矣,不以己为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逆贼胡问静自以为妖,非我族类矣。‘我族’为何?门阀矣……”
颍川。
某个华服老者看着王衍的文章,长长数千字,将胡问静的来历、目的、以前做过什么、以后会做什么写得清清楚楚,虽然没有一个字提到胡问静要消灭门阀,但字里行间都透露出了不是胡问静死,就是门阀灭亡的残酷选择。
那华服老者淡淡地道,将手中的檄文扔到了地上:“真是毫无文采啊。”
其余人沉默不语,这个时候谁有空讨论王衍的文章有没有文采。
一个年轻男子认真的道:“琅琊王氏阀主王衍其人不正,所言多有不实,我等当从长计议。”王衍的文字中列举的事实看似是事实,其实却是剔除了真相的事实。
“逆贼胡问静身边友人无一门阀子弟”错的离谱,王恺,王敞与胡问静的关系就不好了?洛阳屠杀三十九个王侯之后胡问静亲口点名王恺王敞父子,这还不算友人?礼部官员与胡问静亲善,礼部官员就不是门阀子弟了?贾充虽然是寒门子弟,寒门就不是门阀了?
“荆州八大门阀欲结好逆贼胡问静”简直是颠倒黑白,谁不知道荆州八大门阀以为是荆州的土皇帝,哪怕是朝廷任命的官员依然要处处打压。
“任用白絮、周渝、回凉、姚青锋、周言等尽为平民女子”是无视了金渺等门阀子弟了。
总而言之,王衍的文章不可信。
另一个年轻男子却摇头,道:“虽然王衍的文章有些瑕疵,但是胡问静在荥阳杀戮门阀子弟,将门阀子弟发配到农庄却是千真万确的事情。”他们地处豫州颍川郡,毗邻司州荥阳郡,这中牟和荥阳发生的事情知道得还算清楚。
那年轻男子朗声念着胡问静的七杀诗:“人之生矣有贵贱,贵人长为天恩眷。人生富贵总由天,草民之穷由天谴。”
他看着周围的家族子弟,道:“这几句将胡问静憎恨门阀的心思写得清清楚楚,再看她对中牟的门阀极尽残忍,这无视门阀的血统和尊严,想要摧毁门阀地位,将那些贱民与我等平等对待的心思已经呼之欲出。我颍川荀氏乃名门望族,胡问静绝对容不下我们,若不早早图谋,只怕为胡问静所害。”
那年轻公子看看周围的家族子弟都正襟危坐一声不吭,忍不住冷哼道:“胡问静出身低微,见到我等贵族血统后自惭形秽,努力想要攀扯门阀,失败后心理扭曲,自己得不到高贵的血统就想要毁灭所有高贵的血统,何足为奇?”
有人看着那年轻的男子,微微皱眉。那年轻的男子自负才高八斗,远超先祖荀攸荀彧,但却不得朝廷重用,只是一个小小的九品官,从来都对胡问静鄙夷和愤怒不已。有时候都搞不清他是因为自身的际遇对胡问静充满了偏执的憎恨,还是真的看穿了胡问静的内心。
有家族弟子终于看不下去了,提醒道:“十六哥,你是九品官不是因为你没有才学,是因为先帝的法令是不当县令,不得入六部。”大缙朝豪门大阀的子弟太多,官位太少,每天都有豪门大阀推荐自己的子弟当大官,搞得司马炎烦不胜烦,干脆出炉了一条法令,没有当过地方官的官员不得进入中央,这才让耳根子清净了一些。
这荀家的“十六哥”就是因为这条法令不得不去地方当九品官历练,可惜运气不好,还没完成提升到中央的步骤,这司马炎就逊位了,朝廷就陷入了混乱,谁都没空理会小小的九品官的晋升,这“十六哥”就一直只是个小小的九品县令了。
那“十六哥”冷哼一声,道:“就是论事,你们若是因为三叔荀勖而遮蔽了眼睛,那是自取灭亡。”
在座的颍川荀氏子弟一齐长叹,这“十六哥”说到了要害上了。
琅琊王衍的文章没有写错,这胡问静在荥阳的言行怎么看都是想要灭了所有门阀的,颍川荀氏作为豪门大阀之一理应与琅琊王氏联合起来绞杀胡问静。这江山社稷是司马家还是司牛家的并不重要,是采用曹老板的唯才是举,还是司马炎的九品中正制其实也不重要,真正重要的只是门阀子弟必须永远是上等人,只要保证了这一点,门阀支持谁或者反对谁不过是为了门阀的前程做出的选择而已。但胡问静摆明了想要灭掉门阀,门阀又怎么会支持胡问静?
只是这颍川荀氏遇到了巨大的麻烦,那就是颍川荀氏之中有人与贾充胡问静是一伙的。
光禄大夫荀勖一直是贾充的同党,不论是献计贾充与司马炎结亲家,还是排挤任恺山涛,荀勖一直坚决的与贾充站在同一边,有贾充就有荀勖,贾充倒台荀勖就完蛋。荀勖与贾充的关系就是这么的铁。
所以荀勖与胡问静也算是自己人,在胡问静和贾充杀了三十九个司马家的王侯之后荀勖更是毫不犹豫的为贾充掌握洛阳出谋划策。如此亲密的同党的关系,胡问静会怎么对待荀氏呢?
某个荀氏子弟喃喃的道:“忽有狂徒夜磨刀,帝星飘摇荧惑高。”胡问静在这句诗词中毫不掩饰想当皇帝的意图,这首诗已经是标标准准的反诗了,若是胡问静真的成功当了皇帝,荀勖会不会成为三公?荀氏会不会权倾天下?
摆在颍川荀氏面前的就是这么一个狗屎的局面。从大局和长远看,胡问静要灭门阀,荀氏也是门阀,理应坚决的反对胡问静;从眼前看,颍川荀氏骑虎难下,怎么都不可能与贾充撇清关系的,而搭上了胡问静的路子还有巨大的利益可以期待。
这该怎么选择?
颍川荀氏一族子弟中的精英尽数集结在此,却不能决也。
有荀氏子弟暗暗叹息,百年前荀彧荀攸何等走运,在十八路诸侯之中押对了宝,如今他们又该押谁?难道再学当年荀家的手段,全面撒网吗?可胡问静挑战天下门阀,难道他们派人去天下门阀吗?荀氏没这么多子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