荥阳郡,密县郊外。
一个农庄管事大声地下令:“列阵!”
千余男女老少急急忙忙地站好,手里的毛竹长矛齐齐地对着前方。
一个管事厉声叫道:“若有退缩,后排杀前排!”
千余男女老少齐声大叫:“若有退缩,后排杀前排!”这句口号平日里早就喊得熟练极了,可此刻心中意外得紧张,声音竟然格外的尖锐。
有人死死地盯着前方,低声颤抖着问道:“我们……会不会……死……”
有人厉声喝道:“闭嘴!若有退缩,后排杀前排!”那人是喊得如此的声嘶力竭,四周所有人浑身毫毛都竖了起来,死死地盯着前排。
若有退缩,后排杀前排!
这短短的九个字中包含了太多的鲜血,深深地渗入了骨髓。千余男女老少每一个人都绝不会怀疑,若是自己退缩了,那么后排的人就会毫不犹豫地刺杀了自己,反之,若是自己前面的人退缩了,自己也会毫不犹豫地刺杀了前排。这已经是像呼吸和吃饭一般的本能,不需要想起,绝不会忘记。
远处,一支官兵出现了在了地平线上。
农庄的管事再次厉声大喊:“若有退缩,后排杀前排!”
千余男女老少奋力的嘶吼:“若有退缩,后排杀前排!”
那一支官兵中,崔都尉骑在马上蔑视地看着那千余男女老少,就这些农夫也配与他们交手?但是,他们不是来作战的,他们只是路过而已。
黄都尉就在马上看着地图,道:“已经到了密县了,已经是荥阳郡了,再过几日就能到兖州。”
其余将领点头,微微松了口气,到目前为止一切还算顺利。
这一支官兵足有近三万人,正是从中央军中分割出来投靠东海王司马越的那一部分,他们的目标是兖州的陈留郡。根据几个将领的推算,东海王司马越最大的可能就是在兖州陈留郡。兖州陈留郡毗邻司州荥阳郡,不论是作为进攻荥阳郡的前沿,还是作为收拢败兵的位置都很合适,东海王司马越只要稍微懂一些兵法就会在陈留郡重整旗鼓。
单纯的从地图上看,从洛阳去陈留的道路应该是经虎牢关、荥阳城、中牟城而到陈留。这条路线几乎是一条直线,官道也很平整,很方便大军行军。可惜一群中央军将领就是用P股想也知道这条路是绝对不可能的。胡问静怎么可能任由一支分割出去投奔敌人的军队经过虎牢关,就不怕这支军队在虎牢关翻脸夺取关卡吗?一群中央军的将领根本不需要问也知道这经过虎牢关的路线是绝对不可能的,老老实实的重新规划路线,大军向南远远地避开了军事重地虎牢关,又是渡河又是翻山,从荥阳郡的西南部的密县进入了荥阳郡,如此,胡问静无论如何应该相信他们的诚意了,不至于做出从背后率领大军追杀的恶劣事情。
李都尉大声道:“休要被胡问静迷惑,小心提防。”严格意义上,他们此刻已经是司马越的士卒,是洛阳朝廷的敌人,胡问静就算率领大军追杀他们也不算是自相残杀,不追杀反而是有些过分仁慈了,这任由他们平平安安地到达陈留与司马越相会完全就是纵虎归山。
崔都尉微笑着:“到了密县,此去一路坦途,胡将军应该不会再有歹意了。”他最担心胡问静翻脸的时刻是在那翻山越岭渡河的时候,若是胡问静忽然出手偷袭,那真是够他们喝一壶的了。
黄都尉冷笑几声:“胡将军要么是想着不能寒了其余中央军的心,要么是想着好合好散,真是愚蠢啊,打仗哪能有妇人之仁。若是易地而处,黄某早就杀光了这一支叛军了。”他毫不犹豫地对自己等人用了叛军一词,站在胡问静和洛阳朝廷的眼中他们就是叛军,胡问静惹不起投靠司马骏的七万大军,为什么就不能干掉他们这一支三万人呢。
好些将领点头,胡问静没有对他们下杀手,任由他们投靠敌人司马越的行为简直令人恶心,这种菜鸟垃圾圣母脑残都能做折冲将军,简直是玷(污)了大缙朝的所有士卒的名誉。
李都尉摇头:“胡将军血战而得功名,怎么可能是心慈手软之辈,只怕是要等我们放松警惕的时候给我们致命一击,杀鸡骇猴。”这十五万中央军分裂终究是一件极其恶劣的事情,胡问静决定用三万叛军的鲜血威慑天下也并不稀奇。
其余将领心中一凛,想想自己终究处于“敌占区”,心中就惶恐了,十二分的打起了精神。
崔都尉下令道:“所有人警戒!没有命令,谁都不许先动手!”胡问静此刻表现的很克制很仁慈,但若是他们因为一些小事与当地的农夫军起了冲突见了血,胡问静说不定就翻脸想要杀光了他们了。
其余将领点头支持,在胡问静动手之前保持友好的关系是必须的。这三万大军的军粮有限,大军过处别说寸草不生了,兔子田鼠蛇蚂蚁蟑螂都被吃得精光,就这样还唯恐粮食不够,必须一路与当地县城买些吃食,哪怕没有米面只有野菜也是好的。
有将领微微叹气,决定向东投靠司马越的时候有些想得太简单了,以为一路可以从县城补充,忘记了有一大段路是在胡问静实际掌控的地盘上行军,若是敢硬抢……
想想那粮仓的大火,一群将领谁也不想得不到粮食之余还与胡问静接下了死仇。投靠司马越是立场不同,各为其主,大家客客气气好合好散,在战场上被俘了还有投降的机会,若是结了死仇就会人头落地了。
命令一层层的传达下去,官兵们警戒地注意着前方的农夫军,不时有人叫骂着:“拿根毛竹也敢和老子斗?”“老子若不是有要事,一个人就杀光了你们全部人。”“竟然是毛竹,哈哈哈,笑死我了。”
有斥候飞马向前方疾驰,到了那一支农夫军面前,远远地勒马,道:“诸位莫要慌乱,我等是路过此处的中央军。”这句话一路而来已经说了很多次了,而得到的回复基本是同一句。
那农庄管事厉声道:“若是敢离开官道进入村镇,我就立刻杀了你们!”
那斥候无所谓的耸耸肩,果然又是这一句话。他策马跑回队伍,大军只是借道路过,没想惹是非。
三万官兵在千余农夫军恶狠狠的目光之中经过了密县,向东而去。
千余农夫军死死地握紧了手中的毛竹长矛,三十倍与己方的敌军全副武装地从身边经过是一件非常考验意志力的事情,千余农夫军浑身上下的每一块肌肉都在紧张地颤动,那些中央军士卒骂骂咧咧的言语更是让他们感觉随时都会打起来。
农庄的管事厉声叫着:“若有退缩,后排杀前排!”千余农夫在三万官兵面前厉声地嘶吼:“若有退缩,后排杀前排!”恶狠狠地盯着那些中央军士卒,只觉身体上的血液都在沸腾,随时可以杀出去干掉那三万官兵。
那些中央军士卒一点点都没有感觉到威胁什么的,千余拿着毛竹的满是男女老少的敌军不论是数量、武器装备还是人员组成都太可笑了,他们悠悠地路过,毫不在意的鄙夷和嘲笑着。
三万官兵经过眼前的时间比想象的要漫长和短暂,那千余士卒终于目送三万官兵离开密县进入其他县城的辖区,所有人都瘫倒在了地上。
那农庄管事大声地叫:“我们赢了!”
千余男女老少大声地欢呼:“我们赢了!”
至于到底是不是“赢了”,此时此刻谁都不在乎,只要将那三万官兵赶出密县就好,只要能够活下来就好。
那农庄管事大声地道:“我们很强大,中央军也惹不起我们!”千余男女老少大声的欢呼着,一股自豪感在胸膛中疯狂的涌动。
那农庄管事大声地道:“这些中央军的叛逆惹不起我们,说不定去祸害其他县城,大伙儿起来,去跟着他们,若是他们敢乱来,我们就杀了他们!”
千余男女此刻自信心爆棚,大声地叫着:“好!”
远处,又是一支三四千的军队飞快地赶到,只看那支军队的士卒手中都是毛竹长矛就知道是自己人。
千余男女又是大声地欢呼,那三万中央军士卒算老几。
苏雯雯依然吊着一只胳膊,远远地就大声的道:“叛军呢?”
农庄的管事笑着:“叛军不敢惹我们,向东而去,我们正要追上去为其余县城压阵。”
跟随苏雯雯而至的三四千农夫军原本还有些紧张惶恐,一听被千余人敢跑了,瞬间信心爆棚,齐声欢呼。
苏雯雯大声的下令:“追上去!盯着那些叛军,敢动我荥阳郡百姓一根毫毛就杀光了他们。”
数千农夫军士卒一齐大声地叫着,压根没把三万全副武装的中央军士卒放在眼中。
西边的地平线上又露出了一支军队,炜千带着虎牢关中的三千中央军士卒赶到了。
……
荥阳郡苑陵县。
几个中央军将领客客气气的与当地的农庄管事协商:“……还请卖一些粮食与我们……我们离开洛阳为的是和平……此去兖州是为了大缙朝的安稳……”
农庄管事态度也很客气:“做梦。”
一群中央军士卒大怒:“不要敬酒不喝喝罚酒!若是我数万中央军动手抢粮,你们真以为可以拦得住我们吗?”
农庄管事淡定极了:“若有退缩,后排杀前排!”
身后千余男女老少齐声大叫:“若有退缩,后排杀前排!”
一个士卒大怒,拿着刀剑就要开打,却被崔都尉拉住,仅仅千余人当然挡不住三万大军,但是根据斥候汇报,就在大军身后十里内有数支军队正在追赶他们。他看看路边,至少还有数千农夫紧张的盯着他们,也不知道这些看热闹的人在开打之后会一哄而散,还是上前厮杀。
崔都尉暗暗叹气,这里究竟是胡问静的地盘,到处都是她的人。他淡淡地道:“无妨,买卖不成仁义在。”转身就走。
路边一个看热闹的人跑了过来,道:“你们也不容易,送你们一篮子野菜馒头,吃了就赶紧走吧。”
一个士卒恶狠狠地盯着那个路人甲,三万大军就要了一篮子野菜馒头?
崔都尉笑了笑,随手接过,道:“多谢了。”手中忽然被塞入了一张纸条,他不动声色,拎着篮子就走,身后是农夫军的欢呼声。
崔都尉回到中央军的时候,中央军的四周已经被赶来的胡问静的部下围住,双方剑拔弩张,但谁也没有率先开打的意思。
中央军的将领见崔都尉回来,问道:“可买得到了……”见他们只拿着一篮子野菜馒头,深深地叹气,这是没买到了。
那崔都尉这才取出手掌心中的纸条慢慢地细看,然后笑了:“定陶!东海王殿下在定陶。”
……
兖州浚仪县。
这司马家的王侯起兵勤王的消息并没有引起浚仪县百姓的震动,老百姓关心地里的庄稼和猪肉的价格多过了关心皇帝姓什么好几百倍,司马家勤王也好,门阀老爷们起兵也好,老百姓照样过日子。
但最近从荥阳郡逃入兖州的百姓实在是太多了,浚仪县作为与司州荥阳郡接壤的县城立刻感到了世道的不太平。
有百姓坐在茶寮中,看着一些衣衫还算华贵,坐着马车,却神情惊慌的大老爷们,心中惴惴不安,难道要打仗了?
另一个百姓笑道:“你竟然不知道?”他环顾四周,好些茶客都转头望着他,一脸的洗耳恭听,他立刻得意了,大声地道:“听说洛阳有个姓胡的大官造反,将荥阳郡的门阀老爷们的田地店铺钱粮尽数抢了,凡是门阀老爷只要被逮住就全部杀了,一个不留。”
一群百姓惊呼,然后兴奋了,门阀老爷死光了才好。众人看那些神情惊慌的门阀老爷立刻充满了同情和鄙夷,你们也有今天啊。
那消息灵通人士继续道:“听说那姓胡的大官说要派大军杀了琅琊王氏满门。”
一群百姓再无知也知道琅琊王氏是当今天下最显贵的豪门大阀之一,好几声惊呼声中,有百姓兴奋地问道:“真的?琅琊王氏会不会真的被杀光了?”
一大群百姓眼中发光,完全没有对官府肆意滥杀的愤怒和惊慌,也没有对事情真相是非曲直的探索,唯有对有钱的大老爷要倒霉的幸灾乐祸,虽然不认识琅琊王氏的门阀老爷们,但是这些大老爷们死了任何一个都值得庆祝啊。
那消息灵通人士肆意的添油加醋胡说八道着转手了十八道的小道消息,忽悠的一群百姓一阵阵惊呼。
路边一个外地口音的男子忽然道:“琅琊王氏有钱有势,想要杀他们哪有这么容易的,哪怕是官兵也打不过琅琊王氏。”
好些百姓用力点头,门阀老爷比官老爷还有牛逼,县令老爷看到门阀老爷只能笑眯眯的点头,这门阀的私军比官兵厉害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有百姓长叹道:“可惜,可惜。”还以为今晚可以回家吃鸡了,没想到竟然空欢喜一场。
那外地男子继续道:“若我是那姓胡的官老爷,我就派一支大军假装投降琅琊王氏,琅琊王氏肯定不防备啊,然后大军就可以将琅琊王氏的人尽数杀光,一个不留。”
一群百姓用力地拍大腿:“对!就是这个办法!”什么官兵假装通缉犯,混入座山雕的山寨中当了贼头,然后与官兵里应外合端了座山雕的山寨;什么周瑜打黄盖,黄盖大怒投了曹操,然后一把火把曹操统一天下的机会烧了。这诈降一计果然是天下无敌啊。
有百姓大笑:“看来琅琊王氏要灭族了。”纯属无聊,毫无根据的骂几句琅琊王氏,其实他与琅琊王氏毛关系都没有。
又是一个百姓道:“前几日经过城隍庙,见天空有乌鸦飞过,绕树三匝,树上有字,‘王不王,降不降,千万人头滚琅琊’,看来这琅琊王氏的灭亡自有天意啊。”从头到尾没有一个字是真的,反正是大家吹牛骂人,不说得夸张怕你们不信。
其余百姓心领神会,不就是诅咒琅琊王氏要完蛋吗,好像谁不会似的。“……我有一个亲戚在胡大官的手下做马夫,听他说胡大官早就派了数万精锐,假装投降,要趁琅琊王氏不备,杀光了琅琊王氏子弟,抢光了琅琊王氏的钱财。”“……我表哥从洛阳逃回来的,他亲眼看到胡大官安排人假装投降琅琊王氏……”
到傍晚时分,胡问静要派人假装投降琅琊王氏,其实是暗杀琅琊王氏的消息传遍了全城。
浚仪县的某个宅子中,一群门阀中人正在宴请某个琅琊王氏的子弟,虽然这琅琊王氏子弟只是王氏的支脉中的支脉,但是王氏的支脉中的支脉子弟依然是出生显贵,不是普通门阀敢得罪的。
宴会中不时有人举起酒杯敬酒:“饮胜!”而后对着琅琊王氏歌功颂德,或者大骂胡问静丧心病狂,必然被天诛。这浚仪县的门阀子弟自从天下群雄起兵勤王之后,几乎每日都是在宴会之中度过的,什么话都已经重复了无数遍了,了无新意,可是不办宴席怎么结好琅琊王氏?这宴席必须办,说过了无数遍的言语必须继续重复。
只是今日似乎有了一些新的话题。
某个小门阀子弟饮了酒,见那琅琊王氏子弟似乎心情不错,小心地问道:“王兄可听说了胡问静将派大军诈降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