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六感受着整个支队所有人热切的目光,瘫倒在地上的身体神奇地恢复了力气,他挣扎着爬了起来,一低头,满头满脸的汗水打湿了地面,他用力地磕了十七八个头,然后在第二十八支队的所有人欣慰的眼神中惶恐地道:“官老爷,切莫听人胡说,我们没有,我们不是,他们瞎说的!”
若是老实认了,第二十八支队的社员会按照契约照顾他的儿子,养大到十八岁?赵六从来就不信。一群集体干活,集体吃饭的人都怕吃亏,个个偷懒,怎么可能会忽然变得有道德,有信义,有良心,不怕吃亏,养他的儿子了?这契约从一开始就是第二十八支队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绝不会执行的一纸空话,就是用来哄成了支队长的倒霉蛋抗下所有罪名的。
赵六用力地磕头,坚决抵赖,绝不承认第二十八支队抵触集体农庄,悄悄执行了分田到户。他拼命地否认,偷眼见岑浮生神情冰冷,心中一凉,只怕官老爷已经有了切实的证据,抵赖只怕不是办法。赵六心中发狠,左右是死,凭什么他一个人倒霉?
赵六用力地又磕了几个头,道:“县令老爷,小人愿招,小人愿招!”
第二十八支队的所有人欣慰地看着赵六,是条汉子。有人抹眼泪,好好去吧。有人心中冷笑着,一张契约果然哄住了赵六,这下大家没事了。
赵六伸手指着李四,在李四惊愕的眼神中大声地道:“县令老爷,对抗集体农庄,分田到户,欺瞒官老爷,这一切都是李四的主意!”
李四脸色大变,破口大骂:“胡说!他胡说八道!赵六你诬陷良民,你是不是人啊!”其余社员帮着李四大骂:“赵六你不是人,你诬陷好人,你怎么可以做这种事情,你还有脸见地下的祖宗吗?”
有社员激动地跳起来,却被衙役的皮鞭抽倒在地,他也不呼疼,只是愤怒地看着赵六,对岑浮生道:“县令老爷,都是赵六一人的主意,我们从头到尾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们就是听支队长赵六的指挥做事,若是做错了,不管俺们的事情。”有人叫着:“对,对!不关俺们的事情,都是赵六捣鬼!”
赵六不理会社员们的怒吼,从怀里取出那全村壮丁男女签字画押的契约,高高地举过了头顶,道:“分田到户,是李四的主意,这张契约是王五在县城找人写的,小人什么也没做,小人只是被官老爷点名做了支队长,被他们胁迫,做个有名无实的支队长,小人实在是什么都没做,小人冤枉啊。”
一个衙役接过了契约,递给了岑浮生。
第二十八支队的社员们恶狠狠地盯着赵六,眼看抵赖不过,有人怒喝道:“王八蛋!胡说!你才是主谋!”“说好了你认的,你怎么可以招供出来!”“我要打死了你个不守信用的王八蛋!”“我要杀了你全家!”
赵六根本不在乎众人的威胁谩骂,大声地道:“官老爷,小人句句属实,若有虚言,愿意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一群社员气愤到了极点,赵六竟然一点点规矩都不讲,大家说好了给他养孩子的,竟然还把大家都招供了出来,他有脸在村里待下去吗?会被所有人戳脊梁骨的!会没脸见祖宗的!
岑浮生看着契约,契约上除了“支队长坚决不说,死后全村养大孩子”、众人名字和按指纹之外,还有一行字,“此契约有抵抗朝廷集体农庄制之意,小人无奈写此契约,立刻上报衙门,与这些刁民绝非一伙,以此为据。”
岑浮生微笑着,也不知道这第二十八支队的人是聪明还是愚蠢,竟然敢找算命先生写这种犯了忌讳的契约,以为算命先生是傻子吗?
她折好了契约,契约中的每一个字她在几个月前就看到过了,熟悉得可以背诵出来。
岑浮生对着赵六摇头道:“本官倒是不在乎你们分田到户,若是你们分田到户后能够产出比农庄更高的粮食,本官可以不追究你们分田到户,本官只要粮食。”
赵六愕然,然后松了口气,官老爷亲口说的,那就不怕了。
岑浮生冷冷地问道:“所以,本官只问你,你们支队今年的收成到底是多少?”
赵六摇头道:“各户没有上报,小人实在是不知道。”
岑浮生转头看其余百姓,其余百姓默不吭声,这是官府要征收粮食?这是他们种出来的粮食,凭什么给官府?
十几个人从村子里出来,恭敬地禀告道:“禀告县老爷,各家各户的存粮都已经查验明白了。”第二十八支队只有区区二三十户人家,又没有防备,进了屋子就能找到粮食。
一群百姓转头,有人就要跳起来大骂,这是破门而入抢粮食吗?却被其他百姓扯住,这个官老爷很凶的,地上都是尸体呢。
那十几个人继续说道:“……小人等估算了秋收到如今的消耗,再根据存粮,估摸第二十八支队今年的收成大约是……”那十几个人报了一个数字,赵六和一群百姓脸色惨白,这个数字非常的接近真实数字。
岑浮生笑了,但笑容却让其他人浑身冰凉。她慢慢地道:“这个数字是去年的收成的七成。”
赵六情不自禁地点头,确实是去年的七成,今年因为大家都不肯种地,耽误了时节,虽然补种了,但是终究是有些损失。只是因为今年不需要给地主老爷缴纳佃租,这手中的粮食比往年反而多了些。
岑浮生慢慢地道:“你知道隔壁第九支队的收成是多少?”她不用第二十八支队的社员们回答,继续道:“第九支队的田地不论亩数,还是优劣,几乎都与你们一样。”
赵六和一群社员用力点头:“对!”两个村子,不,两个支队相邻,有姻亲,有走动,谁不知道谁的底细,两个村子的差别真的不大。
岑浮生道:“可是去年第九支队的收成比你们多了一半。今年的收成……”岑浮生笑了:“今年你们拖延时间,耽误了时节,这收成没了可比性,不比也罢。”
赵六和一群社员莫名其妙。
岑浮生冷笑一声:“集体农庄制要大家一起干活,你们觉得被别人捡了便宜,不肯修建公用的水渠,不肯修整公用的道路,不肯开拓公用的荒地,只想着不能吃亏,一定不能比别人干得多……”
第二十八支队的社员愤愤不平,不肯吃苦有错吗?庄稼人就这么点东西,若是今天吃点亏,明天吃点亏,早就败家了。
岑浮生道:“……不肯吃亏,我很理解啊,不肯吃亏有什么错的,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不肯吃亏当然没有错,天下到处都有这样的人,每个支队都有。”
“可是,你们支队的人为什么以前缴纳佃租的时候也比别人收成少呢?难道那个时候不是你们自己干自己的事情,多劳多得吗?”
岑浮生笑了:“你们村的人个个精明得很,给地主老爷打工,种的多了,这归属地主老爷的也多了,你们宁可每年少种点,年年向地主老爷报荒年,落到手里的粮食竟然与第九支队拼死拼活种地的人差不多。”
“嘿嘿,你们遇到了一个老实憨厚懦弱的地主老爷啊,竟然因为你们人多,不敢得罪你们。也不知道这地主老爷全家是不是都是女子,总有贵女以为对百姓要和善,要仁慈,百姓就会感恩戴德,可惜小仙女的下场都不怎么好。”岑浮生自嘲地笑着,这世上没有男丁,一门女子的门阀绝对不止她家。
“第二十八支队的老支队长为什么宁可辞职不干?因为他看透了你们已经没救了,全县都搞农庄制,只有你们第二十八支队的田地荒芜了,这真的是农庄制不好?是因为你们村的人不好。”
“你们的人心已经坏了。”岑浮生缓缓地道,悲痛又鄙夷。人一旦进入了向下看齐的通道,并且周围所有的人都在向下看齐,那么这群人就会成为一个漩涡,漩涡中的人再也出不来,只会不停地向下,而靠近漩涡的人都会被吸入漩涡,飞快地成为漩涡的一部分。
岑浮生平心静气地道:“来人,把他们绑起来押到县城去,召集全县的人。”
第二十八支队的社员胆战心惊,有社员低声道:“难道要当众打板子?”想到有人挨了板子之后在床上躺了几个月,吓得脚都软了。
有社员期盼地道:“难道要游街示众?”倒不是很在乎丢脸,若是游街就能保住粮食,多游街几次也无妨。
有社员很是自信,道:“一定是砍了李四,王五,赵六,其余人挨板子。”出主意的是李四,写契约的是王五,做支队长的是赵六,其余人什么都没做,关其余人什么事情?挨板子已经很不讲理了。
一群社员点头,全村,不,整个第二十八支队将近百来人呢,大家都做了,官府又能把他们怎么样,打几下板子就差不多了。有社员看着眼界他们的衙役距离比较远,低声道:“大家记住了,最多打五下板子,若是超过了这个数字,我们就一齐喊冤枉,看县令老爷怎么办!”众人一齐点头,当着全县的人闹出群(体)事件,看县令老爷怎么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