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内乱糟糟的,有的商铺前排起了长队,有的商铺前却一个人都没有,老板忙着关门。有外地逃难的难民四处的寻找落脚点,有衙役四处吆喝,维持治安,有长安本地百姓聚在一起低声讨论关中的时局,整个长安城与以往的富足完全不同,弥漫着惊慌和末日的气息。
岑缨缨是个小商人,她祖籍并不在长安,只是因为一些原因,她带着随从离乡背井到了长安做些小买卖。此刻,她皱眉看着隔壁邻居家,隔壁邻居家大清早就打闹得厉害,隔着院子都能听到里面有妇人怒吼着:“你倒是去那狐狸精家啊!”“就让我们娘儿俩死在这里好了。”然后是一个男子低声的说话,再然后又是一阵噼里啪啦的打砸声,哭泣声,喝骂声。
岑缨缨只听了几句就大致猜到了,果然成亲是人生一大错误,不成亲哪需要面对这么多狗屎的事情。她握紧了拳头,努力赚钱,这才是王道。但想想家中的情况,她暗暗叹气,真是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岑缨缨的仆从沈宵急急忙忙地赶了回来,道:“小姐,快去买米,米价大涨了!”岑缨缨脸色微变,悔之莫及,道:“不错!快去买米,有多少买多少!”
胡人入关肆虐,扶风国沦陷,北地郡冯翊郡沦陷,陈仓城被屠,这粮食的价格定然会涨到天上去啊!若是胡人兵临长安城下,这粮食立刻有价无市,若是胡人围困长安三五年,这粮食就是百姓的命啊。
岑缨缨急急忙忙取了钱财带着沈宵急急赶去米市,却见米铺前的队伍至少有上千人,所有人死死地贴着前一个人的背脊,恶狠狠地看着周围的人,唯恐周围的人插队。岑缨缨苦笑,来晚了!不等岑缨缨下令,沈宵急急忙忙地排在了最后一个人身后,只是一瞬间背后就多了十几个排队的人。
有男子一瞅长长的队伍,心里就不爽了,等排到了哪里还有米?恶狠狠地去挤上去插队。
排队的人之中至少有十几个人怒吼:“滚开!不许插队!”
那插队的男子理都不理,露出花胳膊,用更大的嗓门吼叫:“老子就是插队又怎么样?”下一秒,十七八只手抓住了他,二十七八只拳头落在了他的身上,三十七八只脚踩在了他的脸上。那插队的男子瞬间就昏迷了过去。
上千个老实排队的人吐口水:“活该!”压根不理这个家伙有没有死,有人不时伸出脚再踢几下,平日看家蛮横的人自然是怯懦了,但是此刻买不到米面然后饿死的焦虑填充了所有人的心扉,花胳膊有个P用,就算花胸脯花脸花脑门都照打。
更有百姓挥舞着手中的菜刀:“便宜了你!要是在老子面前就直接砍死了你。”一群百姓羡慕佩服地看着那百姓,真是机灵啊,竟然带着菜刀买米,以后大米等同人命,不带菜刀都不敢买米了。
岑缨缨信步走到了前头,抬头看米价,斗米1500文。
岑缨缨揉了一下额头,该死的,斗米1500文!这米商真是疯了!怪不得买米要带菜刀,这哪里是大米,这根本是铜钱啊!注1
买米的百姓中有人大叫:“怎么这么贵!昨日还是斗米50文!”米铺掌柜一点没有涨价发财的得意,反而带着惶恐,叫道:“诸位,关中此刻战火连天,以往运输米面到长安的粮食商人尽数断绝,若是胡人围城,我等尽数要断粮,老汉存粮有限,其实是不愿意卖的……”
买米的人大骂,信你就有鬼了!但是掌柜柔柔软软的话带着威胁,现在不买以后饿死!排队的人一个都没有少,只是飞快地估算着是去买些野菜杂粮还是买米面更合适。
一个排队的男子大骂:“当然买米面了,野菜能够放几日?这胡人若是围城半年,你家野菜还能吃?”其余人用力点头,野菜虽然便宜,但是就算晒干了也存放不久,想要确保全家不会饿死还是要买些大米。
一群路人死死地盯着排队的人,有人大骂:“竟然有这么多有钱人!”月收入不过几百文,买斗米就让要1500文,打死也买不起。有路人叫着:“愣着干什么,快去买野菜啊!”野菜晒干了总归能存放些时日,若是买些盐腌制了就能存得更久。无数人想着菜市场疾奔而去,不论什么菜,有什么就买什么,错过了今日只怕有钱都买不到。
岑缨缨只觉有理,不管韭菜青菜野菜猪肉兔肉羊肉,有什么都要赶紧买一些,一旦胡人打到了长安城下树皮都是大餐了。
岑缨缨皱眉,还是幼稚了,没有想到原本就昂贵无比的米价会暴涨三十倍,她将随身带的银钱都塞在了沈宵的手中:“能买多少买多少!我去菜场。”沈宵用力点头,这个时候不能想着省钱,家中有粮心中不慌,他大声叫着:“小姐,记得带上刀子!”
岑缨缨用力点头,匆匆回家取钱取刀,想到这长安只怕要被困很久,她多了个心眼,想到了买些种子自己开垦,虽然这院子不大,但是把所有花都铲除了,土地尽数用来种菜,怎么也比没得吃要好。
菜市场内空空荡荡地,往日热闹的菜农屠夫此刻一个都不见。有百姓捶胸顿足:“来晚了!”所有的菜都被百姓第一时间抢购光了。
岑缨缨咬牙,直接去了长安府衙找了典农官购买种子,典农官看着岑缨缨愣了许久,然后佩服极了:“你倒是机灵!”此刻虽然是冬日,基本种什么死什么,但是菜种子才几文钱,若是战争拖到了明年春天,这家中种些菜就完全是救命粮了,他琢磨着自己家也要种上一些。
府邸的另一角,几个官吏脸色发黑,陈仓被屠的结果就是民心大失,再也没人相信小城市能够平安无事,所有人拼命地向长安城逃,短短数日之内长安城中多了数万难民,看着趋势长安城的难民将会超过几十万。长安城再大也不可能容纳下几十万难民,届时几十万没吃没喝的难民与本地的土著定然会产生激烈的冲突,偷窃打架那是轻的,搞不好灭门案都会出来。
一个官员冷笑道:“灭门案算什么,若是杀入府衙,嘿嘿。”其余官员打了个寒颤,知道那个官员想说的是百姓造反,而且这个可能性竟然不是一般的大,几十万百姓没吃没喝没地方住,不造反难道还打麻将吗?必须把所有的难民都赶出长安。
另一个官员道:“赶出长安很容易,在长安城外扎营安置难民也很容易,然后吃什么呢?几十万百姓吃什么?长安城中有这许多粮食给几十万百姓吃饭吗?”
一众官员沉默无语,长安的存粮再多也无法面对忽然多出来的几十万张嘴巴。
府邸的内堂中,司马畅怒不可遏,砸了一地的物什依然觉得怒火充满了胸膛,那个王八蛋王敞竟然要求放他回洛阳才会找胡问静要救援,这个王八蛋是什么东西,竟然敢与他谈条件!
司马歆坐在一边,有些惊慌,长安城中到处都是难民和排队购买米面的百姓,听说所有与吃的有关的东西价格统统暴涨了几十倍,纵然是他一辈子荣华富贵,不知道柴米油盐的价格,听到“暴涨几十倍”依然知道要出大事了。他看着愤怒地司马畅,小心翼翼地道:“大哥,是不是可以派兵去讨伐胡人,至少不能让胡人靠近长安城。”
司马畅又砸了一个物品,恶狠狠地道:“若是调人去讨伐胡人,胡人却来进攻长安,谁来保护我们?”司马歆摇头,是啊,谁来保护他们呢?他问道:“文鸯还没回来吗?”此时此刻只有文鸯靠得住。
司马畅厉声道:“来人,把文鸯带回来,无论如何都要把他带回来!”
……
扶风城外,文鸯脸色铁青,他已经竭力封锁消息了,但是消息无孔不入,万余士卒已经知道了司马畅不救陈仓城,陈仓城全城百姓被屠杀的消息,士气陡然暴跌,什么打造攻城器具,什么围困胡人,统统想也别想。文鸯看着周围畏畏缩缩的士卒,这些士卒别说进攻了,就是派他们去巡逻都绝对会敷衍了事,他深深地担忧,若是城内的胡人大着胆子冲出来打一场,这支精锐的关中子弟军会不会秒变成了逃兵?
文鸯后悔极了,早知道应该在司马畅催他回长安的时候退兵的,那只是损失了一座城市,而不是损失一支大军。
数百骑疾驰入了营地,文鸯看着那些人的服饰就知道是司马畅又派人来催了,可是他此刻已经不能退兵了。
果然,几个华衣男子傲然到了文鸯面前,劈脸就问:“文鸯,你可知罪?”
文鸯苦笑道:“不知道文某有何罪?”
那几个华衣男子厉声道:“扶风王殿下屡次召唤你回长安抗拒胡人,你却畏惧胡人而抗命,这是死罪!”
文鸯听着那些人随口给他戴上了畏惧胡人的帽子,心中长叹,道:“文某愿意回长安,只是如今胡人势大,若是退兵,只怕局面会难以收拾。”
一个白衣男子笑了:“你的意思是,若是此刻退兵,这上万大军就会被胡人杀得干干净净?”
文鸯缓缓点头,虽然那华衣男子的言语很是难听个,但是意思没错,打仗向来都是前进容易退兵难,稍有不慎就会从退兵变成溃败。
那白衣男子大声地笑着:“文鸯啊文鸯,你不过是个只会冲锋陷阵的莽夫,哪里懂得兵法的精妙?有本公子在,莫说退兵了,取这扶风城易如反掌。”
一群华衣公子大笑,文鸯只是猛将而已,根本没有帅才。而他们这些拥有高贵血统,从小接受最好的教育,看过各种经书,读过兵书的豪门贵公子才有资格成为统帅一军的大将。
文鸯对这群年轻贵公子的嘲笑只能报以沉默,他叫不出这些人的名字,但是知道他们的身份来历,这几个贵公子都是关中的豪门大阀的精英贵公子,那个白衣男子是杜阀的,另外几个分别是柳阀和裴阀的。在这些关中的豪门大阀的眼中,能够与他们平等对话的只有同样是豪门大阀的人,其余都是下等贱人,多看他们一眼都是冒犯。
文鸯认真地道:“如今战局紧迫,当真是撤退不得,且容文某些时日,文某一定回长安。”
那杜公子冷冷地看着文鸯,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不识趣的人。他收起了笑容,厉声呵斥道:“文鸯!你以为本公子是与你谈条件的?扶风王殿下叫你回长安,你就必须立刻回长安,若是你不回去,本公子就绑了你回去!”他用力挥手,数百随从一拥而上。
文鸯怒目圆睁:“鼠辈敢尔!”数百随从一点都不怕,眼睛睁得大又有个P用,有胆子伤害他们吗?
文鸯真的没有胆子伤害这些随从,这些人态度虽然极差,但他们是司马畅派来的使者,他敢动他们一根毫毛就是反叛,三姓家奴文鸯难道想要变成四姓家奴吗?
文鸯握着剑柄,明明可以一剑斩杀了这些人,却只能任由他们将自己打倒在地,捆上了绳索,屈辱的感觉涌上了心头,却又莫名的熟悉和无奈。
四周一群士卒听见动静赶了过来,有人拿出刀剑对着那杜公子等人,杜公子厉声道:“怎么?想要谋反吗?”
一群士卒转头看文虎,就这么任由一群人羞辱一军主将?文虎悲凉极了,身为扶风王的家将被扶风王世子下令当众抓回长安,在扶风王世子看来算是P个羞辱啊。文虎只能看了一眼大哥文鸯,打眼色告诉他必须忍耐,然后用最柔和的语气道:“诸位奉命传召我大哥回长安,都是为了殿下效力,何苦刀兵相见?尚且请诸位解了绳索,我大哥定然会跟随诸位回长安。”
杜公子负手而立,看着狼狈不堪的文鸯,可怜巴巴的文虎,以及一脸小心紧张地士卒,忍不住仰天大笑:“文鸯啊文鸯,你这三姓家奴要搞清楚你能够活着纯粹是因为老扶风王殿下爱惜你的武勇。老扶风王殿下心地善良,收留无处可去的你作为家将,你就该感恩报德,如今老扶风王故去,你竟然就屡次三番公然违抗新扶风王的命令,你的良心在哪里?你的忠心在哪里?你的感恩之心在哪里?你是不是欺新扶风王年少,想要刁奴欺主?你是不是看中了这扶风王的封地,想要鸠占鹊巢?”
这几句话说得实在是太重了,周围的士卒立刻退后几步,人人转过了头假装没看见没听见,而文虎更是直接跪在了地上,只有文鸯神情古怪地看着杜公子。
那杜公子冷笑着,对文虎的知情识趣很是得意,文家不过是谯县的低贱人家而已,若不是跟着曹操哪里会有资格当刺史,当将军。这种毫无文化底蕴,没有一丝丝高贵血脉的家族也配站在关中最伟大的门阀之一杜阀的面前?他能够与下贱的文家的人说话已经是给足了面子了。
其他几个公子哈哈大笑,最近文鸯风头很盛,不让他看清自己的地位,他就要爬到高贵的门阀头上去了。
裴公子冷冷地对文鸯道:“一个人要认清自己,要守本分,就算你已经是大将了,家奴还是家奴,少爷小姐吃饭你就得站在一边战战兢兢地伺候着。”
柳公子摇头,也不能将文鸯打击得太过分了,一手棒子一手胡萝卜才是合理的,他柔声道:“文将军,你一直不肯奉命回长安,但是长安军情紧急,数十万百姓等着你救命,你必须分清轻重。”
杜公子醒悟过来,文鸯还有用,至少在司马畅的眼中有用,笑道:“我等焦急之下出手有些重了,还请恕罪。”他一点点诚意都没有,场面话而已,也不怕文鸯看出来,难道文鸯还能翻脸不成?
文鸯果然只能苦笑着道:“都是自己人,不打不相识,无妨无妨。”他看了一眼依然跪在地上的文虎,两个四十几岁的沙场老将,一个被五花大绑按倒在地,一个跪在地上,而一群二十出头的毫无官职的人却得意洋洋,用看一条狗的眼神看着他们,这个世界真是太狗屎了。
裴公子道:“来人,将两个文将军扶起来。”他看着几个随从将文鸯文虎随意从地上扯起来,笑道:“我等知道文将军担忧的事情,文将军不就是担心大军在前线撤退,结果敌人追击,我军全军覆没吗?”
四周的将士一齐点头,自古以来阵前撤军的能有几个安然无恙的?所谓打胜仗看不出水平,打败仗才能看出水平。能够带领大军安然撤退的都是名将中的名将。
裴公子自信地笑了:“文将军多虑了,我等奉命而来,自然考虑了各种情况,怎么会让大军全军覆没呢?你只管回长安,这扶风城前的万余大军有我等在,断然万无一失。”
文鸯愣愣地看着裴公子,就怕你这么说!
杜公子看着营帐顶部,傲然道:“我等三人是关中豪门大阀的精英子弟,从小学习各种兵书,虽不敢与诸葛亮相比,但是比刘备曹操之流还是强了些的,你只管在长安坐等我们的好消息。”
文鸯大汗淋漓,道:“军中粗鄙的事情岂敢让诸位公子动手,不如让老夫主持撤军,与大军一齐返回长安。”
杜公子装头看文鸯,冷冷地问:“怎么?文将军依然想抗命不从吗?”他眼神中闪过一道杀气,道:“文将军若是不肯回长安,本公子送文将军的人头回去也是无妨。”
文虎急忙道:“我大哥当然会遵从殿下的军令回长安。”他转头看文鸯,厉声呵斥道:“殿下让你立刻回去,你就立刻回去,其余事情殿下自有安排,多说什么!”
文鸯悲凉地看着文虎,若是任由这几个人胡闹,整支大军一定完蛋,他转头看向四周的将士,这万余将士都是关中子弟啊,若是毫无价值的死在这里,他如何面对关中父老?文鸯厉声道:“你们懂什么……”
“噗!”文虎陡然暴起,一拳打在了文鸯的脑袋上,文鸯立时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文虎转头对着几个公子谄媚地笑道:“我文家兄弟二人是扶风王的家将,生是扶风王的人,死是扶风王的鬼,扶风王殿下叫我们上刀山下油锅,我兄弟二人都绝不犹豫一分,恳请诸位公子给末将一盏茶时间收拾行李,我兄弟二人立刻跟随诸位公子回长安。”
杜公子等人冷冷地看着文虎,他们又不是傻瓜,文鸯想说什么还能听不出来?几人心中怒到了极点,若不是考虑到司马畅一心要文鸯回去守卫长安,他们此刻就砍杀了文鸯兄弟二人。
杜公子的声音冰凉:“军情紧急,来不及收拾了,立刻上路吧。”一挥手,几百个随从拖着文鸯文虎兄弟而去。文虎不敢挣扎,任由众人拖着他,他哪里有什么行礼要收拾?他只是想要告诉几个心腹这几个贵公子不靠谱,千万要以保住性命为第一位,此刻没了机会警告心腹,他只能大声地对附近的士卒叫道:“你们要认真地听几位公子的命令,打赢胡人,夺取扶风城。”盼着那些心腹士卒听到之后能够机灵些,不要傻乎乎地以为那几个公子兵法无敌。
文鸯和文虎就像山贼抢来的姑娘一般横卧在马上,百十人纵马向长安疾驰。
杜公子等人目光冰冷地看着文鸯文虎离开,心中却有一团火在燃烧。司马畅让他们无论如何要把文鸯带回长安,他们用捆绑的方式算不上有什么错,但是司马畅从来没有说过让他们代理文鸯掌管大军,在司马畅的心中这一万大军当然是跟随着文鸯回长安了,这还需要多加叮嘱吗?可是杜公子等人不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