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花沐着夕阳最后一缕余晖,坐在一顶逼仄的小轿里,低调地被抬入了郁家大宅门。
她入门的整个过程就跟大户人家买了个丫头进屋没多大区别。
非要细说区别的话,可能就只是:一般丫头是提着个小包袱被人领着从角门进入主人家,而她这是打空手坐轿子自角门被抬进的主人家。
大户人家门户多,为的是讲排场,一般来说有三个门:大门、中门和角门。
每个门怎么进、谁能进,当然也有讲究---大门即正门,轻易不得开,除非是来了贵客、大人物之类,或者主人家里操办大型庄重的仪式;中门是在大门旁边开的一道门,是家主日常进出用的;角门,顾名思义,就是角落里的门。怕影响高门大户的观瞻,一般开在隐蔽背人处,与正大门隔得老远,也称“旁门”,叫后门也说得过去。所谓旁门左道,不太好听,所以进出这道门的都是低贱之人---主子家里的丫鬟和下人平时就走的这个门。
说个笑话,都进门了,芦花到此时却连婆家夫君姓甚名谁都还不知道呢。
古人说话做事都怕犯忌讳,乡下人因为没见过世面,思想言行上更是拘谨小心得很,以至于连达官贵人的名姓都不敢直呼,好像唤了人家名字就违法犯罪了似的。
郁家是牛家村唯一的读书人家,还做过官,官又大,所以王婆子一家和李进忠谈及时,口中都以“阁老大人”、“阁老家”等此类称呼指代。
---“大官老爷家中三妻四妾平常得很,没有大肆操办婚礼,一来有可能是给庶子娶妻,二来,还真有可能是给病重的儿子冲喜的。”
---“官家娶儿媳妇,没有纳彩、问吉……早上看人,傍晚就接你进门,中间省了这么多道程序,看来冲喜是真的。”
刘桂香给芦花说起的时候,常称郁家“大官老爷家”、“官家”。
“冲喜冲喜,乃是取‘喜神临门,诸邪回避’之意。大致流程是---新娘子乘轿入府,于厅堂中对准四方各洒红米一升并喜钱半贯,这叫做‘打鬼’,然后再与病夫拜堂,最后送入洞房。”
“既是娶你去冲喜,男人自然病得很重,下不了床,便不可能真的跟你拜堂的。所以这拜堂啊,是个假拜堂。我没亲历过,更没见过,这些都是听人家说的。到时候你入了府,自有人告诉你一步步要怎么做,你照做就是了。”
关于冲喜,传说也好,讲究忌讳也罢,刘桂香将自己所知尽数都说给芦花听。
大户人家不缺钱,姑娘就算嫁过去便开始守寡,也不会再被发卖、过颠沛流离的生活。但是,命运也不可能好,她将锁在高墙深宅内度过此生。
可怜啊,这么年轻就守寡,一辈子都体会不到做妻子做母亲的滋味儿了。
隐存着这个念头,刘桂香闪着怜悯的目光将芦花送上花轿。
她却不知,芦花听得稀奇得很,她的好奇心早已经大过了之前的害怕和对前景脚落不到实处的迷茫。坐进轿子里,内心隐隐还有些期待和激动,芦花一路上悄悄撩开轿帘子,透过缝隙往外偷看。
虽然来了这世界有十多天了,但是她睁眼就在洞房,此后一直被锁在房间里,都没见过这牛家村什么模样。
据刘桂香说,冲喜的婚礼仪式,一定要选在吉日的黄昏起更后才开始。
吉日不必多说了,封建社会迷信思想,但现代人也讲究,讨个吉利自我安慰,单说下起更。
所谓起更,也叫交更,古时候指的是夜间第一次打更,也即五更中的一更天。
而古人的一更天大约是晚上七点钟左右。
此时太阳已经彻底落下了地平线,只在天尽头留了一绺敷了层黑色的靡丽的橙红晚霞,远山的凹凹里有灰白的浓雾升腾起来,像正在因为要换一场戏而落下帷幕的舞台。
郁家坐落在村东头,那里地势较高,独占一大片土地,不跟其他村民相邻。
随着轿子爬上坡,芦花回望,那些同潘家的院子一样坐在低洼处的牛家村村落,在夜色四合中已连绵成一大片黝黑的剪影,黄土墙和清灰瓦早模糊得看不清楚。一切都很静谧,牛家村好像陷入了沉睡,偶或见到几缕炊烟在暗黑的幕布上投下轻慢的舞姿,才会突然醒觉那里生活着几百户人家。
又一会儿,次第亮起如豆的灯火,晕黄的微光闪烁,隐约照出土屋的轮廓,然后狗吠、鸡鸣,还有归家的老牛哞哞低叫,以及孩童的嬉闹声和日暮而歇的大人呵斥呼唤,声响嘈嘈杂杂,零星传入她的耳朵。
仿佛死寂沉默的村庄,又于瞬间活过来了。
已是初秋,这个季节的黄昏,太阳一落坡,天很快就黑了。
如若不去想自己正处的境况,这一派由黄昏到黑夜的农村景象安宁祥和,看得人心醉神往。
天上没有星子,黑透时,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芦花坐在小轿里,轿中满目都是红色。眼瞅外面,两个轿夫也应景地着了半身红色短打,管家周保点亮了一盏纸糊的猩红色灯笼走在前面正为一行人照路。
随着天幕像是由淡转浓的墨汁泼过,入眼的艳红色也渐次变成了深红、暗红、黑红,最后彻底被浓郁黝黑的夜色吞没。
此时此刻,于夜色中再看见红色的东西,特别是在闪烁的烛火下,瘆人得慌。
有说法说,黄昏时候正是地府鬼门洞开之时,阴鬼就要出来为祸人间了。
重病的人半只脚跨进阴间,最易被鬼差和游魂野鬼掳走,怪道冲喜要选在这个时辰接新娘子入门。
喜神临门,诸邪回避。
但,真要辟邪驱鬼,也该找个阳气重的男人吧,怎么着也要比个娇弱阴柔的女人强百倍啊。
芦花暗暗想。
不是一向说女人阴气重吗?
轿子外面的几个人几乎没怎么说过话,芦花只听见轿夫愈发粗重的喘息声,以及花轿发出来的嘎吱嘎吱声,十分有节奏和韵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