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惨剧,皆因司霄抢功而起,扶灵问他行踪,显然是打算过去找他算账。
方沅青性格谨慎,深知这件事不能私下解决,否则必定会引起司陆苏三家联合反击报复。
现下占理的是她们,可倘若有人在江水淹没东山州的真相被公布之前就着急出手,那理亏的就成了司霄三人。
她摇摇头,试图劝说扶灵冷静下来,才刚准备开口,对面的少女便冽冽的看了她一眼,已然是看破了她心里隐藏的负担和顾虑。
“沅青姐姐,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人不是总要保持理智的,东山州惨死的村民,不管是小五还是其他人,都需要有人站出来来为他们讨一份公道。”
“几百条人命,我不可能让他们白白死去。”
如此清脆悦耳的声音,说出的却是那么沉重的话。
方沅青的心脏莫名颤了颤,就连那双向来温润平静的眸子,也微不可见的轻轻睁了睁。
顾忌太多,行事时反而会舍本逐末,忽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比如正义、比如公理。
扶灵心思单纯、为人率直,但内心却保有着世间最纯粹亦最珍贵的公正心与怜悯情。
也正是这两种宝贵的感情,让她对今晚发生的一切感到愤怒、自责、痛苦。
如果必须有人要为这场惨剧负责,那么司霄就是一切罪恶的源头祸首,至于苏娆和陆星阑,同样也该受到惩罚。
扶灵双唇惨白,发间偶有冷水渗出,一滴一滴沿着发梢尾端淌落,将她颈肩处裸在外面的肌肤全部打湿,仅是看着,就让人觉得心口发寒。
方沅青眉头紧锁,愈发不知该如何应对,心慌之际,只能抬眼将目光看向远处空寂寂的黯淡夜空,盼着九嘤赶紧回来。
身为大宗弟子,尤其还是宗门未来的继承人,她要考虑的事情要比寻常人多太多。
四宗八族,同气连枝,利益与纷争时时都在纠缠,司家近年来发展势头强盛,隐有凌驾于其他七族之上的趋势,四宗之中能唯一与其对抗的,也只有第一大宗玄冥宗。
今夜惨剧,方思简与钟玉桥尚没有插手,她又怎好把伏阳宗牵扯进来?届时矛盾转移,司家对付的重点就成了伏阳宗。
行事谨慎是一方面,但更多的束缚却来自于对宗门的保护与担忧。
方沅青眼中闪过一丝为难之色,她从小受到的“为强者扶弱、为道者怜民”的教导,与她此刻对司霄所作所为旁观漠视的行径完全相悖,让她的心在痛苦中不断煎熬挣扎。
扶灵将她的犹豫看在眼里,并未觉得她是胆小怕事,反倒很贴心的表示了理解,
“沅青姐姐不说也没有关系,我已猜到司霄去了哪里,师姐还未回来,沅青姐姐就在此处等她吧。”
话音未落,二人身侧恰好飘过一阵夜风。
昏暗月色映照之下,没有人发现玉墙顶端有一块砖石正在慢慢消散,仅是片刻功夫,那玉砖就化成了一丝劲厚灵气,在风中转了几圈后,最终服帖的钻进了少女的手心。
方沅青紧抿双唇,深知无法阻止扶灵接下来要做的事。
她还想说些什么,但也知道自己既没有立场也没有资格去对扶灵进行说教。
说到底,此时此刻畏首畏尾、罔顾正义的人是她,而不是扶灵。
她张张唇,口中却无比干涩,直到扶灵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仍是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
司霄被磷火击中,幸得陆星阑与苏娆及时营救才捡回一条命。
他受了重伤,全身上下就像在火焰中炙烤一样,连五脏六腑都变得滚烫万分,痛到他连表情都开始扭曲。
苏娆担心他出事,打算连夜将他送回司家救治,压根就没有把东山州今晚发生的事放在心上。
唯有陆星阑,离开的时候有些犹豫。
江水破坝而出,终究是他那颗分水珠惹出的灾祸。
真要追究起来,他必定是第一个要被问责的。
倘若司霄方才将旱魃收服倒也还好,就算惹了祸端也有功劳可以相抵,可现在让妖物跑了不说,还害死这么多条人命。
想到那些被冲垮毁坏的房屋农田以及那一个又一个被江水淹没的村民,他心中着实不安。
“阿霄,今晚的事……”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司霄还没来得及应声,苏娆就像被火点着了一样,整个人瞬间暴怒无比。
“不过是一些低等修士,死便死了,有什么可在意的?!!阿霄伤成这样你不担心,反倒去担心那些不值钱的贱命!星阑,你不要忘了是谁把你扶上陆家继承人的位子上的!胆怯畏缩不是继承人的行事风格,你若没这份胆量,我看阿霄当初倒不如扶持你哥哥!”
一番言语,顿时让陆星阑哑口无言。
苏娆的话并没有错,当初若不是看他与司霄关系好,他父亲根本不会将家主之位传给他。
他到底是沾了司霄的光,重提此事,他连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支吾半刻,也只是羞愧的低下头,默默地噤了声。
司霄捂着胸口走在最前面,皮骨血肉里涌出的灼烧感让他痛苦万分,心情也愈发暴躁。
他有司家作为靠山,又是司家未来的继承人,对于今夜之事,亦和苏娆的态度一样,只觉那几百条性命根本就不值一提。
事关司陆苏三家的颜面,三家家主是不可能让这件事闹大的。
就算九嘤想为那些村民讨公道,最后的结果也只有一个,那就是没有结果。
他胸口一痛,不自觉就停下了脚步,眼神中闪过一缕狠厉的怒火与恨意。
“今晚的事,在场之人除了九嘤与扶灵,其余全是四宗的人,即便只是为了维护四宗八族的声誉,他们也不敢把真相说出去,至于那些村民,到时给些灵石作为赔偿也就够了,你担心他们,倒不如担心如何应付你父亲,他将分水珠交给你,可是为了助你擒住旱魃。”
司霄冷笑一声,无形之中就将没有收服旱魃的罪责推到了陆星阑身上。
苏娆反应很快,瞬间明白了司霄的想法,也跟着附和了一声,
“对啊星阑,分水珠不是你们陆家传家宝么?依方才所见,倒也不怎么厉害啊。”
旱魃逃脱,明明是因为那根锁妖金线,但司霄显然不愿承担这份责任。
为防司宜光对他不满,他就只能找个替罪羊了。
毫无疑问,身怀分水珠的陆星阑就是最好的人选。
似是担心话说的太委婉,苏娆又提醒了一句,
“回去之后,我想你应该知道怎么与司叔叔交代吧。”
表面上是好意提点,实则暗含威胁。
陆星阑默不作声,整张脸孔隐在阴影之中,让人看不清他面上神色。
直至此刻他才发现,他一直当作朋友对待的司霄,从始至终都只是将他看成一个工具,一个可以在危难之时推出去顶罪的工具。
一片真心,换来的只有利用。
说不清是失望还是屈辱,他咬紧腮帮,用尽全身所有的力气才使愤怒的心情平复,平静的给出了自己的答复。
“旱魃逃走,皆是星阑的责任,与阿霄没有任何关系。”
苏娆听见这回答满意的笑了笑,转过头看向司霄,眼里有些得意神采。
司霄亦是放下了心,忍着疼痛伸出手拍了拍陆星阑的肩膀。
“这样说,对我们三个人都好。”
多么讽刺。
陆星阑心口剧震,双手藏在袖中紧紧握成拳状,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他心里好受一点。
晦暗夜空,几丝浅淡月色飘洒人间,映出片片阴影微光。
三人对好口径,一路朝东山州出口而去。
正要踏出城门之际,一旁山头上竟突然跃出一个人影,正好拦在司霄面前。
光芒黯浅,只能隐约看出一点轮廓。
苏娆立于司霄身侧,一眼就认出来人是谁。
“扶灵?!”
她大叫一声,未做多想就将司霄挡在身后,生怕他会出什么事。
白日之事本就让她记恨扶灵,此刻前路被拦,更是让她愤怒不已,内心对于扶灵的厌恶与怨恨也彻底爆发。
“你想干什么?!!”
“我不想干什么,但是今夜之事,总要有一个交代,那几百条人命,总要有人负责。”
扶灵面无表情,眼神阴冷,她伸出手遥遥一指,指尖穿过苏娆直接落在司霄身上,说话时的语气,也是愈发冷冽,
“让开,今晚,我只要他的命。”
此言一出,气氛瞬间紧张起来。
苏娆瞪大眼睛,脸色又惊又怒,她不知道扶灵的自信来自哪里,就算司霄身负重伤,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杀的。
陆星阑看着这一幕没有说话,反倒往旁边退了一步。
司霄本人倒是很镇定,主动从苏娆身后站了出来。
无论是神情还是言语,都看不出丁点愧疚之意。
他眯了眯眼,双瞳之中满是玩味与轻视,似在嘲讽眼前少女的天真,
“要我的命?你想和整个司家作对?”
扶灵知道他不怕自己,周身寒气瞬起,心中的杀意越来越浓重。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想杀一个人,不为别的,就因为他对生命没有一丝敬畏之心。
她轻吸口气,口鼻中盈满冰凉空气,话语之间,眼神愈发冷酷坚定,
“今夜东山州死伤无数,皆因你贪功而起,唯有你死,才能让他们的魂魄安息,司霄,我并不怕你,也不畏惧司家,这世上但凡是有良知之人,都会理解我的做法。”
良知?
这两个字一出来,苏娆笑了,司霄也笑了。
唯独陆星阑,表情微微变了变。
当初将分水珠埋进江底的时候,他也曾提醒过二人此举会带来什么后果,但得到的回应却是‘低等修士,皆是贱命’,并没有人会在乎他们的生死,就算有人想为他们出头,也无法跟司陆苏三族相斗。
在这实力为尊的修真界,只有强者的命才值钱。
扶灵刚刚的话,就像一节细小的尖刺,在他心口上轻轻扎了一下,把他那些本已消弭的良心又聚在了一起,让他也开始为今夜的所作所为感到后悔。
他抿抿唇,整个人都被黑暗笼罩,没有人知道他现在的心情是什么,又在想什么。
空气无端沉默下来。
苏娆看着扶灵那张白皙娇美的脸庞,十分不屑的挑了挑眉,眸中凶光毕露。
“良知?什么良知?你以为所有人都跟你一样,会为那些低等修士的死感到义愤填膺吗?在这个世上,没有实力本就是一种错误,今夜江水破坝,倘若那些人平日刻苦修炼,努力提升修为,还会被水活活淹死吗?!他们死,是他们活该!身为修士,开了灵根却不潜心修炼反而眷恋凡人生活,就算死了也不足为惜!低等修士,性命轻贱!莫说今夜只死了几百人,就算死了一千人,也没有人会在乎!”
这么刻薄、这么难听的话,让人无法相信这是从八族之一的苏家继承人口里说出来的。
司霄神色平静,俨然赞同苏娆的观点。
扶灵抿唇不语,直到耳边响起苏娆的冷笑,才终于出声。
“他们的性命——我在乎,师姐也在乎,东山州的每一个村民都在乎,身为修士,难道就必须修炼吗?这是谁立下的规矩,又是用来束缚谁的?选择什么样的生活是每个人自己的决定,没有人能对这个决定指指点点,东山州村民舍弃修为,只愿平静安宁度日,这并不是什么错,也不是你肆意践踏他们的生命和尊严的理由。”
“苏娆,我再说最后一遍——让开,今晚,我只要司霄的命。”
扶灵再次逼近,眼神再无丝毫温度。
陆星阑立在一边,仍是没有动作。
苏娆没有想到扶灵竟然还不肯打消杀司霄的念头,心头怒火丛生,脸色更加难看。
若不是看在扶灵是扶息之女的份上,此刻她早就对扶灵动手了。
“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不要真以为你是扶息的女儿我就不敢动你!”
胁迫之言方才响起,扶灵就轻轻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