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之一字,当真害人不浅。
归尘双眉轻蹙，眼中隐有自责。
如若知晓明月为了救自己变成现在这样,当初还不如被方克渊一掌打死。
她叹口气，五指仍用力握着少女的手臂。
“走吧。”
“我不回去！”
仍是倔强又不服的语气。
明月瞳孔泛红，指尖紧紧掐在树干之中，怎么也不肯将手指松开。
如此痴狂模样，又岂是旁人能轻易劝动的。
便是归尘，此刻亦是无奈又心疼,只得再纵容了她一次。
“没说回无回山谷，就算想留在这里，也得先找个地方住下,走吧。”
明月闻声一愣，一时间以为自己听错，不禁侧首看了看身旁的女人。
“灵宝阁月中将拍卖一味极珍贵的灵宝药材,我倒也想见识见识，我想，你那位冯姑娘来这里,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归尘沉声道出自己的猜测，话音刚落,直接拉着妹妹从树后走了出来。
“她们走了,我们不能再追了，冯姑娘得了你的神目，方才已有了警觉，再跟上去,她定会发现你我二人行踪。”
“后日便是月中，若想见她，到时去灵宝阁即可。”
明月转身抬首,果不其然，长街前方已没了冯沅青三人的身影。
唯一还在的，只有沿着路边叫卖的小食摊子。
***
扶灵做好事，向来都是顺心而为的善意之举，从未想过从对方那里索取好处。
之所以救下沈复阳，无非是因为他那双没有神采的眼睛让她想起了前世被囚禁的九嘤。
救人的本意，从一开始就是帮助傀儡重获自由。
如今目的已经达成，若再将傀儡收做仆人，于她而言，无异于失了本心。
三人朝着酒馆的方向行去，无论沈复阳如何表示忠心，她始终不曾松口同意。
两个人都是固执的性子，各坚持各的原则，谁都不肯退让半步。
冯沅青在旁默默看戏，关于傀儡师与傀儡，她了解得实在不多，虽想劝说，却也不知该从何处开口。
此刻看着吵吵闹闹的少女与青年，不知不觉，她心口那缕因感情受挫所产生的郁气就被这热络气氛掩了下去。
表面喜笑，原来只是掩饰真实情绪的伪装而已。
三人一路未停，半个时辰后终于来到云月酒馆。
扶灵与冯沅青尚未进入馆中，四个孩童便一个接一个的从里面跑了出来，手拉着手将沈复阳团团围住，嘴里还叽叽喳喳地叫着‘哥哥’。
小孩子本就可爱，听话懂事的小孩子则更是惹人疼。
四人中年纪最大的小女孩一眼认出扶灵，竟主动松开哥哥的手，怯涩的看了她一眼后跑到她面前唤了一声‘姐姐’。
许是觉得这个词还不够贴切，不足以表达自己的谢意，女孩又匆匆改口，在‘姐姐’前加了‘恩人’两个字。
“恩人姐姐——”
简简单单四个字，却比任何实质性的回报更能让人开心。
扶灵嘴角微扬，弯下身子伸手在女孩发间抚了抚，动作无比轻柔。
“你还记得我呢？”
女孩点点头，一双眼睛又黑又亮，格外有神。
“记得的，是姐姐救了哥哥，还送哥哥去治病，姐姐是我们一家的恩人。”
得人相助，将恩情铭记是为人最基本的要求，但即便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这世上也有许多人做不到。
扶灵面上闪过惊讶，很快这情绪便被赞赏代替。
时间过去这么久，女孩仍能将她的恩情牢牢记在心里，确是难得。
五指收回的瞬间，她的视线又往女孩身上落了落，瞳中映出的，是一张枯黄稚嫩的脸以及一副瘦弱矮小的身体，观其身形，似乎连十岁都不到。
沈家五个孩子，大哥沈复阳被人炼成傀儡失去意识，身为二姐的女孩就成了最难最苦的那个，明里既要假意奉承讨好戴元昔这个老妖妇，暗里又要照顾下面三个更小的弟弟妹妹，为了生存，她必定从小就吃尽了苦头。
此时便是与自己的救命恩人说话，她的语气依旧带了些小心翼翼的卑微讨好，似是时刻都处于惊怕之中。
察觉到这一点，扶灵的神色又温和了些。
“姐姐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如此和善口气，轻易就让人生出亲近的心。
女孩尚未反应过来，口中已念出了三个字。
“沈浮星，我叫沈浮星。”
浮星——福星，真是一个吉利又好听的名字。
扶灵将手收回，眉眼皆含着动人的光，转身后笑盈盈地朝着大门另一侧的青年喊了一句——
“沈复阳，我不要你~”
“让你妹妹跟着我吧~”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都怔了怔。
最吃惊的，当数沈浮星本人。
她还未来的及说话，青年略带惊意的声音就已经顺着风飘进了耳朵。
“你要二妹？”
对于扶灵的请求，沈复阳心中初觉不解，直至看见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赞许才茅塞顿开。
沈家兄妹五人，修道天赋都属上乘，否则戴元昔也不会将他们全都留下，五人之中，天赋最高的其实不是他，而是老二沈浮星，只不过因为年龄太小，所以她才没有被炼成傀儡。
世道正乱，各宗各族都想方设法招揽能人志士进入门下。
这样一想，倒能理解扶灵为什么不愿要他了。
既是全家的恩人，那由谁去报恩就成了最不重要的一件事。
沈复阳甫一想通，立刻牵着三个弟弟妹妹的手来到妹妹面前。
“二妹，你愿意吗？扶灵姑娘救了我们，我们理应有所回报。不是哥哥不记救命之情，不记复魂之情，不记兄妹之情，而是恩人看不上哥哥。你的修道天资，在我们兄妹五人中当属最佳，就连那姓戴的妖妇也因为担心你逃跑强行将你丹田闭锁阻止你修炼，如今恩人开口要你，是情理之中的事，哥哥希望你好好考虑，如果不愿意也没有关系，还有哥哥在。”
报恩，意味着一生都要为奴为仆的绕着恩人转。
这一点，沈复阳和沈浮星都懂。
空气莫名寂静，再没有人说话。
沈复阳的话说得隐晦，扶灵和方沅青都没听出什么不对劲，更没有将‘报恩’这个词和‘奴仆’二字挂钩。
二人在意的，是他刚刚说沈浮星修道天赋高的那句话。
扶灵抿抿唇，眉头微微拧了拧。
方才与沈浮星相处，她确实没有感受到任何灵素波动，她本以为沈浮星灵根未开不能修炼，未曾想到竟是因为丹田被人闭锁。
她正为这事出神，一直不曾开口的冯沅青也突然语重心长道出一句满含感慨的话，听得她更是一头雾水。
“修道之事，果真如天道命运般深不可测，单拿个人天赋来说，双灵根显然比单灵根更好，没想到的是双灵根与双灵根之间竟也一样有好差之分。”
“沅青姐姐，你在说什么？为什么我一句都没有听懂。”
扶灵双眉越拧越紧，眼中尽是困惑。
冯沅青见她这幅表情，伸手指了指一旁的沈浮星。
“凡世俗人，各有天命，每个人的修道天赋都与他人不同，即便是一母同胞的亲生兄弟，天资亦可能一个天、一个地。我曾在书中看过，修士之修为到达一定境界，无须借助法器便能一眼看透他人修道的资质高低。你与林公子的师弟年纪相仿，又都是双灵根，你做得到这一点，他肯定无法做到。”
想来，她也以为扶灵看中了沈浮星的天赋。
一再被人误解，扶灵的表情很是无奈。
她抿抿唇，正欲开口解释，就见身侧的女孩点了点头，应下了青年的请求。
“哥哥，我可以的。”
沈浮星一向坚强懂事，沉重的苦难剥夺了她本该拥有的无忧童年，六岁那年，她亲眼见证戴元昔一步一步将自己的哥哥变成一个毫无人性的shā • rén机器，如今哥哥好不容易恢复为常人之身，她不可能再将哥哥的自由收走，这太残忍，也太自私。
无需多余的解释，沈复阳已经猜到妹妹的真实想法。
兄妹二人对视一眼，瞳中情绪皆是复杂。
沈浮星没再说话，闭唇笑了笑，日光落下，她的脸色因为长时间缺少营养而泛出一层微微的黄，看的人愈发心疼。
沈复阳眼中满是自责，但良心让他不能拒绝恩人的要求。
沉默半刻，他终是牵起妹妹的手，将人往少女身前送了送。
“跟了扶灵姑娘，日后就要称她为主子，主子让你往东，你就不能往西，知道吗？你起步比别人晚了好几年，主子又看中了你的好底子，待身体养好些，每日最少得练满八个时辰，其余时间，照旧得好好伺候主子。”
主子？
怎么还是主子？
扶灵越听表情越难看，等青年将话说完，她的脸已彻底沉了下来。
“沈复阳，你是怎么教妹妹的？人生在世，最重要的就是自由，我费了那么大的力气帮你恢复自由身，你不珍惜就算了，为什么还要教你妹妹这些？就算是救命之恩，也没有必要用自由来交换，更何况，我从来都没说过要她当我的奴婢、仆人！你这样做，不仅是在践踏自己的命，也是在践踏你妹妹的命，更是在践踏我当初将你从戴元昔手中救下来的那份心意！”
如此忿忿言语，显然是真的生气了。
即便是冯沅青，也从未见过扶灵这幅愤怒又无奈的模样。
许是动静太大，一对毛茸茸的狐狸耳从小店的前窗探了出来，还未等它看清是何人在外面喧哗，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便提着它的脖子将它抱进了怀里。
紧接着，酒馆的老板娘，宁晚秋抱着狐狸走了出来。
她与扶灵认识时间不长，但短暂相处足以让她知道对方是个纯粹善良的人，这些日子以来，沈复阳一直带着弟弟妹妹在她的酒馆帮忙，她也不止一次听沈复阳提起说要认扶灵做主子的事，那时她就预料到了，这两人见面后多半要吵上一架。
果不其然，今日真的在她店外吵起来了。
这件事，其实并不是沈复阳的错，也不是扶灵的错，只是两个人的观念有所差异又没有好好沟通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