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
朱见济猛地抬头,眼睛当中带着惊讶和难以置信。
朱祁钰笑了笑,道。
“济哥儿,你告诉父皇,平时父皇不在的时候,你是不是也像今天一样保护着妹妹?”
“当然!”
小人的口气有些着急,似乎生怕朱祁钰不相信一样,眼中原本渐渐隐去的水光,也因此再度浮了起来。
见此状况,朱祁钰按在小人肩膀上的手微微用力,目光直视着朱见济的眼睛,道。
“哥儿,有一句话,父皇要告诉你。”
“人活着世上,会做很多事情,每做一件事情,都会有做这件事情的目的,但是,这不代表,伱做这件事情时,有其他的目的是错的。”
“只要你做的事情是对的,只要你没有伤害别人,那你希望在做这件事时,自己也能得到赞许,得到好处,这是人之常情。”
“父皇知道,你一直都在做一个好哥哥,努力的保护妹妹,既是如此,你理当被夸奖,你做的很好,希望被父皇看见,希望被夸奖,这不是什么值得羞愧的事,是理所应当的。”
“明白吗?”
这些话,显然和朱见济一直以来受到的教育不一样,但是,看着朱祁钰温和的目光,他的身子却慢慢的放松下来,只是那张小脸上,却不免闪过一丝迷茫。
迟疑着,朱见济罕见的没有像往常一样乖乖的应声,而是想了想,道。
“可是父皇,先生说圣人君子,其心正大,不可有私心贪欲,为人处事,用意当正,所行方善,我觉得,先生说的,好像也是对的……”
说这话的时候,济哥儿的口气,颇有些小心翼翼的,似乎生怕惹得朱祁钰生气一样。
至于原因,当然是因为,他这句话,其实是在反驳朱祁钰刚刚的话。
不过,和朱见济担心的不同,朱祁钰并没有因此而生气,相反的,他反而很高兴。
济哥儿在自己面前,一向很是乖巧听话,甚至有些时候,带着几分刻意的奉迎。
这一点,朱祁钰早有察觉,但是,他一直都不知道问题出在哪。
直到今天,他站在小学堂的窗户外,看到济哥儿时不时的朝他的方向偷瞄。
那一瞬间,他心里突然很难受。
就在他一刻,朱祁钰仿佛回到了那个午后。
那时的他还小,当他好不容易熬了好几个晚上写的课业,终于被先生夸奖的之后,他鼓起勇气去找他的父皇,当时他在想什么?
是了,他那个时候只想让父皇看一看他,摸一摸他的头,夸一句他做的很好。
这是那个年纪的他,最想要的东西。
但是他一次都没有得到过。
父皇像往常一样,盯着罐里的蛐蛐,随手让太监拿了一斛珍珠,然后将他送回了景阳宫。
可是明明,就在几日之前,父皇特意考校了太子哥哥的课业,哥哥做的并不好,在父皇来之前,先生还从里头挑出了好几处错误,让哥哥回去重做。
但是,父皇没看出来,不仅没看出来,还将他抱在膝头,对他寄予厚望。
哪怕时隔多年,朱祁钰仍旧能清晰的记得当时的场景。
阳光斜斜的透过窗棂打进屋子里,很暖和,周围的宫人很多,父皇那天穿着一身大红色团龙袍。
他先是看了太子哥哥的课业,看的很仔细,又看了自己的,但是只瞟了两眼,就放到了一旁。
后来,他笑眯眯的把太子哥哥抱起来,让他坐在自己的膝盖上,问他。
“他日为天子,能令天下太平乎?”
太子哥哥当时毫无犹疑,信誓旦旦,说。
“能!”
父皇又问。
“有干国之纪者,敢亲总六师往正其罪乎?”
太子哥哥答。
“敢!”
声音很大,父皇很高兴,将太子哥哥搁在御座上,然后解下自己的外袍,披在太子哥哥身上,让在场的所有人都跪下,对着太子哥哥高呼万岁。
父皇是真的很高兴,以至于,后来过了两日,他还将此事告诉了杨士奇等人。
甚至于,不管当时先生正在给他们上课,特意叫太监过来,让太子哥哥过去,当面向杨士奇等人炫耀。
那个清晨,只有朱祁钰一个人在上课。
他一向很努力,但是那天他走了神,因为他在想,如果他做的和太子哥哥一样好,父皇会不会看一看他。
所以,他熬了好几个晚上,将那天给父皇看的课业重新做了好多遍,最后终于写出了一篇满意的,拿给母妃看,母妃说很好,拿给先生看,先生也说很好。
然后,他兴冲冲的拿给父皇看,父皇只瞥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
他都没有仔细看……
后来,回了景阳宫,母妃客客气气的将送他回来的内宦送走,给了人家赏银,然后转过头,劈头盖脸的将他训了一顿,让他以后再也不许私自去找父皇。
他那天是怎么做的来着?
想起来了,他低着头没说话,然后,母妃罚他跪了两个时辰。
再后来,没有再后来了……
此事不久以后,父皇就将太子哥哥接到了身边,随侍经筵,他则是一个人跟着先生读书。
时至今日,朱祁钰再想起此事,更知道自己当初的鲁莽。
身为皇子,想要在皇帝面前表现,而且,拿的是一篇和太子一同做过,后来又重做的课业,是想做什么呢?
那个时候,父皇看他的那一眼,又在想什么?
是在嘲弄他不自量力,还是觉得他背后有什么势力在操弄谋局?
朱祁钰不得而知。
但是,当今日他站在学堂外,看到济哥儿的充满期待的样子的时候,他忽然就好像理解了父皇,理解了母妃。
父皇多疑,这是一个皇帝从不缺少的素质,他的这种举动,很容易被人多想,视为窥探储位之举。
而且,如果父皇对他的课业多加赞赏,那么消息传出去,内廷外朝,也必会再起fēng • bō。
母妃在宫中,多年如一日谨小慎微,只求安身立命,他的这个举动,势必会引起孙贵妃,不,那个时候该称孙皇后了,势必会引起孙皇后的关注,进而引发不可控的后果。
仔细想来,那段时间,景阳宫的份例的确削减了许多……
所以,朱祁钰没有进去。
他不知道该用何种态度,去对待济哥儿。
理智告诉他,父皇对他的处理方式,就是最佳的处理方式。
漠视,冷淡,静待时间抹平一切……
这样做对所有人都好,也是最能够维持前朝后宫稳定的方式。
但是,他却不想这么做……
自打那天从郕王府醒来之后,朱祁钰几乎任何时刻,都保持着理智,在任何事情上,他都会做出对江山社稷,朝局安稳最有利的选择。
可这一刻,他的理智告诉他,应该当做没有看见这件事,就像当初父皇对他的课业不屑一顾一样。
这么做,既可以保持朝局安稳,也可以保护济哥儿,不将他推上风口浪尖。
这是最好的办法。
转头离开,去接受太子的请安,然后照常处理政务,让一切归于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