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的喊杀声从四面八方响起,远处是一片火海。
一缕孤魂飘飘荡荡,落在一棵奇形怪状的歪脖子树上,望着远处仓皇而来的十数人,目光复杂。
这些人明显是在逃难。
周围数人手持长刀,身上淡青色的飞鱼袍沾染着大块大块的血迹,长刀早已卷刃,身上除了血迹,就是与尘土混合之后的干涸。
他们簇拥着一个中年男人,仓皇而来。
那人看上去不过三十多岁,但是鬓间已经有簇簇白发,穿着蓝青色绣暗纹的袍服,虽无血迹,却沾满了灰尘。
他头上带着黑色的翼善冠,但似是被什么东西打偏,就这么松松垮垮的挂在头上,掉下几缕散发,显得狼狈至极。
周围众人神色惶急而警惕,纵然已经疲累不堪,但是手中长刀却仍旧紧紧握着。
然而中间那人却不一样,他似是丢了魂一般,双眼无神,走路也是深一脚浅一脚的,踉踉跄跄地被身旁人搀扶簇拥着往前走。
他们走到了树下,那人被搀扶着坐下,似乎是注意到远处冲天的火光,那人恍惚间醒过神来,木木地问:“他们,已经占了紫禁城了吧?”
身边人闻言,跪在地上,膝行上前,痛哭着道。
“皇爷,您保重龙体,失了京师,咱们还有南京,您才是社稷之本,咱们重新整军,定能夺回京师,光复日月的。”
“呵,光复日月?”那人低喃一声,木然的脸上浮起一丝悲凉,眼中映着远处的火光,神色忽的又平静下来:“王承恩,备墨,朕要下诏。”
被唤做王承恩的身边人看着他不似刚刚般心如死灰,只以为自家皇爷终于重新振作起来,取出随身的朱砂御笔,跪在地上,恭敬地递了过去,只神色有些为难。
“皇爷恕罪,奴婢走的急,未带绢帛……”
“无妨。”
那人起身,撩起蓝青色的衣袍下摆,“撕拉”一声,扯下两尺余长的布匹。
又一撕,便有一块四四方方的布帛落在手上。
他将衣襟上撕下的方帛摊在身旁的大石头上,拿过王承恩手中的朱笔,落笔似刀。
“朕凉德藐躬,上干天咎,然皆诸臣误朕,朕死,无面目见祖宗,自去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无伤百姓一人。”
短短几句话,仿佛抽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书毕,他搁下朱笔,伸手将头上的翼善冠取下,端端正正的放在方帛旁,将剩下的衣襟结成长长的布条,抬头望着伸出一节粗壮树枝的歪脖子树,笑着道。
“这倒是个好去处!”
王承恩跪在地上,低着头,等着自家皇爷录诏。
过了半晌,却什么动静都没听见,他大着胆子抬起头,却见皇爷披头散发,摇摇晃晃的挂在歪脖子树上,已然没了气息。
“皇爷,驾崩了……”
王承恩发出一声似哭般的嚎叫,一头撞在了身旁的大石头上,同样没了气息。
远处,一阵尘土飞扬,喊杀声由远及近,原本四散在一旁的护卫们醒过神来,卷起手诏和翼善冠,朝着追杀而来的贼人冲了过去。
大火烧的越发厉害了,火焰直冲云霄,仿佛要在一场大火之中,将一切都焚烧殆尽。
他就这么静静的倚在老歪脖子树上,看着远处的大火,望着自己这个后辈失了气息。
过了许久,他飘飘荡荡的从树上起身,望着北方的陵寝,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低声喃喃。
“二百七十六年国祚,今日毁于一旦,哥哥,你恨我恨到连祖陵太庙都不让我入,可这大明朝,最终还是毁在你的子孙手中了,你和我,都是朱家的罪人……罢罢罢,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他随风飘荡着,毫无目的的朝远处飘去,可归去之地,又在何处?
…………
正统十四年,八月。
夜,京师。
从天空中划过一道闪亮的雷电,霎时间将整个京城照的亮堂堂的,“轰隆隆”的响声不绝于耳。
豆大的雨点密密地打在屋檐上,由珠成线,流向四面八方。
如今的时节,已经接近深秋了。
按理来说,秋雨绵绵,也该是淅淅沥沥的小雨。
但是这场雨,却仿佛是初夏时节的暴雨,来势凶猛而沉重。
浓重的乌云,将天穹压得低低的,如一团庞大的阴影般,笼罩着整个北京城,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轰隆的雷声响彻天际,直直地劈在郕王府的上空。
朱祁钰瞪大了眼睛,目光越过厚厚的帷幔,扑鼻而来的是一股苦涩的汤药味。
屋中未曾掌灯,只点了几根细细的蜡烛,光芒柔和而昏暗。
看样子,像是守夜的婢子们怕乌漆嘛黑的时候,不小心踢了东西而点的。
朱祁钰动了动手指,只觉浑身动弹不得,竟是一点力气都没有。
借着微弱的光芒,他费力的转了转眼珠子,想要打量清楚眼前的房间。
然而还没等他打量清楚,一阵剧烈的疼痛便猛然袭来,仿佛有人之手持一柄金瓜大锤,重重的在他头上来了一下。
朱祁钰只觉脑子里头混混沌沌的,身子也疲累不堪,只想继续昏睡过去。
窗外一道闪亮的雷电,透过窗户照亮了整个房间。
灵台中仅存的一点清明,让朱祁钰隐约觉得,自己该醒过来了。
于是他强撑着精神,伸手在身旁一扫。
“啪”的一声,榻边案几上的茶碗应声而落,响声清脆,落在地上碎成了几瓣。
响动声很快惊动了外头的人,两个侍女匆忙走进来,眼瞧着朱祁钰虚弱的样子,又惊又喜。
“王爷醒了!”
声音落下,安静的王府很快喧闹起来,无数的侍女仆婢涌了进来,房间内顿时灯火通明。
纷乱的人群当中,朱祁钰强打着精神,分辨出几个熟悉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