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的嵇无靖,垂下手上长柄勺子。
他耳聪,孔雀妖以为他听不见,其实,他都听到耳朵里去。
他攥了攥木柄。
千凝背对着嵇无靖,自看不到他一瞬的茫然后,陡然的坚定,只对孔雀妖说:“行了,我有数,你走吧,别再转到我这地盘。”
孔雀妖摸下瘪瘪的肚子,耷拉着眉眼走了。
吃饭时,外头刮着冷风,屋里十分暖和,千凝把方才从多方面得到的信息,又整合一遍。
看起来似乎和她没关系,确实,如果她是个普通人,天塌下来,高个子顶着呢,可她是玄天皿。
她的身份迟早瞒不住,大妖可能会发现,到时候,她就危险了。
躲是没有用的,怎么着,也得防患于未然,她看向嵇无靖,这是她手里一张大杀器。
千凝夹了一块鸡肉,放到嵇无靖碗里,说:“多吃点啊。”
心里想的其实是,木头啊木头,快点开窍吧!
嵇无靖看不见,只用勺子吃饭,他舀了一口,轻轻吹了一口气,似乎察觉千凝的目光,将冒着热气的饭,送到千凝唇边。
千凝:“……”
她不是那个意思!
过几天,千凝收到信,又要下山去,上次她给聂学真留了传信符,不用聂大人专门爬山了,当然,符纸本来也多,不怕消耗,聂学真还花了钱。
临下山,她照样和千玖聊会儿,这才几天,千玖已经是一岁小孩模样,千凝甚觉欣慰。
她又看看嵇无靖,这也是个小孩,像准备出门的家长,叮嘱两句:“在家好好待着,别乱走。”
嵇无靖点点头。
千凝走了后,他拉开门,由风刮着自己的脸,他鼻翼翕动,能感觉出风中没有水汽,今天不会下雨。
他用一根拐杖拄地,走出去。
这拐杖,还是千凝让木匠给他削的。
他不是乱走,他是去找人。
他记得那个味道。
循着风声,以及风带来的气息,嵇无靖的脚步很稳当,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眼睛也看得见,只是走十步,停一小会儿,还是耗点时间。
终于,在一个山洞,他找到他想找的人。
他站在山洞口,不一会儿,山洞内探出一个孔雀头——孔雀妖本来在午睡,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出来瞧瞧,这一瞧险些傻眼,那个人类怎么在这里!
嵇无靖换只手拿拐杖,他对着面前的妖兽,面容冷静,说:“离开。”
他不会说重话,但他想表达的意思,和“滚”差不多。
孔雀妖怒了,他再落魄,也是妖好吗,哪能被凡人使唤来使唤去,他低声说:“看来我被你小瞧了!”
他从山洞出来,化成原型,长啸一声,朝嵇无靖攻过去。
嵇无靖只是站着不动,在攻击临面时,突然的,他手一反转,摁住孔雀的脖颈,脚一抬,将孔雀踹出去。
这一招力气有多大,孔雀的进攻,也带有不小的劲道,且他本身肥胖,却生生叫这一脚,踹离十几丈!
他还没反应过来,那男子一个疾跑,又落在他面前。
似乎就要给他致命一击。
孔雀妖怕了,尖叫:“大侠饶命!女侠知道你过来招惹我吗!”
他也是急中生智,那女侠虽然不给他饭吃,但是,她像那种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脾气,怎么会容许她男人来杀他。
果真,搬出女侠的名号,嵇无靖动作一顿,浑身溢出的杀气,微敛了起来。
孔雀妖匍匐在地,颤抖着说:“大侠是想让我离开丰宇山吗?”
过了一会儿,嵇无靖从鼻腔应了声:“嗯。”
一切,从孔雀妖说他不正常,开始。
这不是他第一次听别人说他不正常,猎户就曾好多次,指着他的脸,骂他是个怪物,猎户的孩子也经常伙同小孩,拿石头砸他,说他不是正常人。
但无所谓。
他会通过周围人的动作,来校正自己的行为,不是因为他觉得自己不正常,而是因为,他需要找点事情做,而已。
没有目的,没有终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直到不久前,他听到一个尖细的声音,对千凝说他不正常,说“要不还是别管他”,他忽的蹙了一下眉头。
这一刻,“不正常”这三个字,好像变得重了些。
他在心里默念这字,也回忆着,他有哪里不正常。
他不是已经在学她的行为了吗?为什么还会不正常。
由此可知,孔雀妖在胡说。
他说不清楚,为何自己不能容忍孔雀妖,只是觉得,胡说的东西,不能留在这里。
他淡淡地补了一句:“现在走。”
孔雀妖简直要哭了,他不知道该庆幸这男子只是让他走,没要他的命,还是该伤心,他一个妖怪,居然被两个人类吊打。
生而为妖,太丢人了。
何况前头,女侠还威胁过他,让他不要欺负这男人,夭寿了,到底是谁欺负谁啊!
孔雀妖什么东西都没拿,赶紧走,他走了几步,才发现男人害跟着他,要命哦,赶鸭子都不带这么赶。
尤其是,走了十步,他就会说:“停一下。”
孔雀妖真是搞不懂,说:“这样下去,我离开丰宇山,都得等到子时过后!”
嵇无靖抿了下唇,数够十次,执着地说:“继续。”
不过,如果回到木屋,要等到第二天,他下意识觉得,千凝可能会很生气。
因为他的事,她总是容易生气的,
他该怎么做?
嵇无靖自己也毫无意识,第一次,他不是听他人的指使,不是遵从本能的意识,而是,为了避免某种情况,去思考一个问题。
从为什么,到怎么做。
*
千凝搬了个木椅,坐在木屋前的空地。
千玖已经被她先放回房子,她怕接下来的事太暴力,教坏小孩子。
今天她回来时,确实晚了些,到半夜三更,然而回来后,嵇无靖不见了,她怎么也没想到,嘱咐过他别乱走,他还是能闹失踪。
要不是知道嵇无靖战斗力很强,她险些以为,他出了事。
可这也说明,木头不听她的话,
好在,菜菜能定位他的位置,知道他正在回来的路上,千凝便干脆坐着等他。
看来,要给老千家定一套家法。
越接近清晨,山中漫开薄雾,空气也带着一股冰人的凉意。
千凝一夜没睡,却很是清醒,正脑补什么鞭刑板子,不远处的丛林里,发出沙沙声,千凝来了精神,定睛一看。
微寒雾气中,男子一步步走过来,他身形渐渐地清晰,雾不再遮掩,而是勾勒出他的剪影。
他发丝上,也沾着水汽,雾柔化他的五官,让他看起来,有种温润之美。
千凝顿了顿,便看他手上,抱着满满一摞的果子,一个果子从他怀里掉下来,他停住脚步。
千凝捡起那个滚落在她鞋边的果子。
千凝挺喜欢吃这种果子的,它很甜,但要到山的另一边,才能采摘得到。
她惊讶:“你跑那么远,是去摘果子了?”
嵇无靖轻眨了下眼睛,道:“嗯。”
只一瞬,千凝什么怒火都消了,她哪里知道,嵇无靖还懂反哺!吾家有木初长成!
再看这跋山涉水后的小模样,眼睫好像也被雾气沾得湿湿的,她还真舍不得教育。
她张口叹气,又是笑又是无奈,说:“算了,算了,你以后,别跑那么远了,再不行,也得给我留口信。”
嵇无靖点点头。
他听着她的语气,判断她没生气。
有用。
当一个人学会伪装,意味着,他已进入另一种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