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树底下的另一堆人也被方才那突如其来的响动惊醒,禾初九胡乱扯了扯半披在身上的锦衣华服,半睁着眼皮抬抬手顺道将琐隐的耳朵捂上了,嘴里还念念有词:不吵了不吵了。
绿水看着那一小堆人影眯了眯眼,也踮着小步子凑了过去。
晏茗未凝了凝神,在琐玲珑和水千丈身上各布下了两层结界,回头看向琐隐那边时,七情散人的结界也已经结成。
树下六个人,唯独晏茗未将自己隔在了结界外,他握了握手中的青鸾,对绿水道:“我还是放心不下。”
话音刚落,云水谣的另一端蓦地传来一声巨响,刚刚那艘乌漆大船已经靠岸了。
绿shuǐ • biǎn扁嘴,冲他摆了摆手,眼中满是感慨朽木不可雕一般的怜悯和无奈。
就在这时,灯桥另一端的冰墙也轰然倒塌,云水谣上的内层结界由里到外开始碎裂。
自从那一声嚣张的断弦之声通过与山万重同调的水千丈手中传出,云水谣上持续了大半夜的诡异平静也被打破。
树根幻境里的水深火热,算是终于烧到了地宫之外,几乎是迎着初升的日光,华丽丽的在这千年神木上放了一颗绝世烟花,光芒四射仿佛能与日月同辉。
………
水千丈和玉苁蓉选的画阵织魂的地方,就是云水谣。
那时候玄榕树下面还没那么多张牙舞爪的垂地枝遮挡视野,整棵树显得比后来的“神木”要清爽利落不少。
若是拿人作比的话,这时候的玄榕比作是衣冠整齐的清爽书生,三百年多后的玄榕就活像个满脸络腮胡外加衣衫不整的油脸壮汉,岁月是把杀猪刀,连颗树都不肯放过。
或许也正是因为三百年前那场湮灭于无声无息中的变故,连带着本来沉睡的树灵都妖魔化了。
自从水千丈决定让玉苁蓉帮他们织魂之后,便每天独自跑到云水谣打坐凝气,连几十年来一直跟他同进同出的山万重都被挡在小岛之外。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水千丈所谓的凝气修丹不仅没有让他修为更加精进,脸色反而越来越苍白。
山万重那时候心思已经不太清明,三天发疯两日昏睡,整个人都是浑浑噩噩的乱成一团,他自己清醒时唯一记得的,就是师兄曾对他说过的那句,无论如何都会护他周全。
玉苁蓉心思通透,早已察觉水千丈行为反常,便在某一日那人独自来云水谣作“早课”之前,不声不响的躲在了玄榕树冠上。
天微微亮,河道上的晨雾还带着阴阴的夜色,浓的呛人,树冠上挤挤挨挨一层层叠在一起的小叶子上顶着一圈蒙蒙细雾。
距离水千丈第一次独自来此处“凝气”,已经过了整整四十天。
净髓洗脉废去修为,虽然不比直接挖出金丹看上去那么鲜血淋漓触目惊心,但事实上,其过程绝对比挖丹碎鼎惨烈千倍百倍。
挖金丹可能要命,就像是凡修中律法里的斩首一刑,手起刀落一了百了。而净髓洗脉则是凌迟,浑身上下三千刀,刀刀到肉,只放血不要命。
金丹灵脉与命魂相连,那种清醒的感受着刮骨噬心般痛苦的折磨,没几个人能承受得了。
而此刻,水千丈将背上的琴盒取下支在地上,从袖口摸出一张提前画好的崭新符咒,倾身贴在了玄榕树干上,又从腰间抽出一把小巧的匕首,扒开衣服前襟在心口处取了一滴鲜血。
猩红血滴沾上莹白符咒,灵光顿时漫开,以那张符咒为心,扩出一个约马车轿厢般大小的咒阵,除了被玄榕霸占的一半之外,便只能容下水千丈一人。
心口血为引,护体白符为盾,此时水千丈所张开的这层结界,赫然是一个高阶的护灵结界。
丹修者平日修炼或是与邪物交手时都不会使用这种结界。护灵结界是一些高阶修者破障时才会用的,简单来说,就是在修者专心采气凝丹时帮忙守着丹灵,不让它走上歪路导致修者堕入邪道的一个保命符。
玉苁蓉悄无声息的立在几丈高的树枝上,白皙的面色被重重树影镀上一层阴郁,唯有眉间一点朱砂在黑暗里尤其醒目,明明是朱红暖色,却莫名泛着冷光。
洗脉净髓,若要将一个丹修者的一生修为全部废去,不论高低贵贱,都需要七七四十九天。将符咒探入丹鼎,一层一层刮下修炼时一点一滴凝结起来的金丹,整个过程痛苦而漫长。
之所以先布下一个护灵结界,并不是因为水千丈担心自己堕入邪道,而是怕自己会忍受不了自行碎丹。
水千丈将灵机琴从琴盒里拿出来摆好,玉苁蓉也背过手去轻轻抚了一下随身带着的乱音,对乐术修者而言,最重要的向来就不是命,而是器。
红日破雾而出,阳光给庞大的古木树冠镀上了一层柔柔的金边,四下寂静之中,不知是那披金带露的树还是天边的太阳,竟凭空生出一种睥睨苍生的悲天悯人之感。
晨起的鸟儿从巢中探出头,双眼晶亮的瞅着树上树下两条淡色人影,歪了歪脑袋梳理一下羽毛,紧接着振翅飞出。
展翅破空的飞鸟在玄榕树冠上留下一道显而易见的碧绿波痕。
水千丈听到声响习惯性的仰头看了看,正好迎上玉苁蓉眸中看不真切的复杂。
玉苁蓉居高临下望着他,勾起唇角轻笑了一声:“乐术修者?凡世间修丹的千千万万,仙魔妖鬼各路,妖道之外,仙修一路的乐术修者是所有丹修中灵感最敏锐的,就算只剩两成灵信,也早该注意到我守在这里了,水千丈,你是想将自己彻底废了之后再让我帮他织魂?为什么?”
玉苁蓉平日里说话多轻轻淡淡,而方才这句满是沉痛的质问却透着一股强硬的冷冽。
水千丈闻言愣了一瞬,随即轻笑着摇了摇头,他扶着膝盖堪堪站稳,斜靠在玄榕树干上轻喘了几口气。
就在他准备再次开口时,仰头抬眼间,眼角余光扫过通向云水谣的那条小路,只见一个黑黢黢的身影飞快向玄榕这边移动,两边袖筒灌了风高高扬起,衣摆掠过小路两边的花花草草,本来顶花戴露生机勃勃的绿草几乎在一瞬之间变成一片枯黄。
不过眨眼间,远处的黑色人影和树上的白衣女子几乎同时冲到了水千丈面前。
云水谣上风云突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