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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焚逆鳞6(2 / 2)

落日山谷听月崖,广云别园士家。

广云别园是个戏园子,紧邻这间园子的一个宅院便是士家,当日名号虽喊得响亮,但他家门楼并不算太气派,比着相邻的静眠山上那些高门大院,确实有点小家碧玉了。

别处门楼皆用青石砌成,结实牢固且端庄大气,而士家却是两根白桦木,深门窄梁,两扇黑木门就藏在柱子后面,顿时就有一种遮遮掩掩的憋闷感。

恐怕唯一能瞧出这家与别家地位不同的,便是那两扇黑木门上的两个阴阳鱼辅首。

豢龙棋田董氏的阴阳鱼,看上去黎千寻并没有猜错,董术,就是士家那个出类拔萃被选出来作为董氏下一代当家人培养的孩子。

至于那日唱戏登台的绝美女子,又是董术什么人?还有于睦,真的是董术的兄弟?

黎千寻在天未大亮之前便到了,并没有因为地方隐蔽而多费工夫,因为广云别园特别好认,戏园子里的大小徒弟们都十分勤劳,早早就起来开始在园子里练功了,吊嗓儿的练唱的一声赛过一声的清脆婉转。

阵阵悦耳的唱声和曲声,在棼烟缥缈的薄雾清晨中,倒是格外特别。

黎千寻之所以早早赶到落日山谷,便是想在这处险地呆上整整一天,因为要看日日轮回重复的棋局,这是不错过任何蛛丝马迹的最好方法,也是唯一的办法。

刚到虎口客栈发现那副神似落日山谷的机巧时,他曾说过,天堑七十六机要上下稍稍错位,嵌合之后才是一张完整的棋盘,而且是上下各一副。

可在那之前,晏茗未曾告诉过他,落日山谷以“水火”为子布局,明明白白是一副棋局。

所以他不懂了,不懂怎么把谷中和山上两个棋盘下成一副棋局。

六壬灵尊并非是固执,即使知道弄明白了也没什么用,还要一意孤行费时费力去撕扯一个早已不重要的细节。而是他觉得这戏实在精彩,看戏就要看个明白,糊里糊涂不求甚解的话,错过去再回头也看不着了。

晏宫主夜里的时候就曾劝他不要来落日山谷,其实是他们都心知肚明,戏到尾声,几乎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

但黎千寻心里一直有一条隐隐约约不甚明朗的线,神秘符阵或与七灵有关,也就是说那应该是他上辈子带来的孽债。而近几个月之内一些的事情,明显是后世门派之间的恩怨纠葛,他是无意间被卷了进来,但是却又并不能因此断定,卷他进来的人是否有心。

黎千寻此时心里十分明白,豢龙棋田准备的“破釜沉舟”已经是孤注一掷了,对方拼尽了全力也要翻覆气海,况且地狱兰寄生在活人体内,事到如今,恐怕没有谁能阻止事情的发展。

真的就像昭月宫主对他说的那句话一样,“每月十五,我登台”,那只是一场戏。

明明轻描淡写,却又浓墨重彩。

其实若细细想来,东平这一整件事,似乎从始至终他都只是个被喊来“看戏的”,一切看到的想到的,却都是早已成定局的东西,他并没有权利篡改戏文。

或许于睦原本还真的想过,有人能帮他挽回局面,但也只是空有满腔不甘而已。

黎千寻看到那些被利用的无辜少年时,也有愤怒和不甘,但灵尊素来豁达,或许也可以称做没心没肺,无用的和不值的,不必要耗费心力。

千百年来的世道艰险不知早被他反复咀嚼了多少遍,他深知,更重要的是善后。

那日那女子说,这片断崖叫“听月崖”,黎千寻到了这地方之后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

若说也是天工造物妙不可言,早就知道落日山谷和静眠山可做大地榫卯相互嵌合,而且可以扣得严丝合缝。

而听月崖,原本是落日山谷这个大坑中的层层沟壑所围出的断崖,其所对应的“榫”就是静眠山上一处稍凸出山体的一块巨石。

静眠山在落日山谷西北侧,明月西垂时,那巨石的轮廓便会被月光勾勒在落日山谷,落在层层叠叠的巨大崖壁之上。

朦胧的阴影与石壁上独特的断岩相应,恰似月影弄弦,夜风徐徐时,仿佛还能听见美妙的乐声从岩石上传出。

而观看此景的最佳地点,正是与月影相对的听月崖。

只是月光并非日光,月有盈昃,且不守时,每月只有少数几日能见到那般奇景。

静眠山,其实便是取了“镜面”二字谐音,山为榫,谷为卯,可将之整个看作棋盘之后,似乎说是一方玉女妆奁更为贴切。

黎千寻本来还不懂,两幅棋盘怎么下一局棋,可等到换局之后便懂了,“水火”为子,山上落子为火,谷中落子为水。两色棋子并不在同一张棋盘上落子,而是对局双方各一张,各行其道却从不重复。

说白了,又是一局盲棋。

那日在点星镇,听到打更换局时黎千寻还酸溜溜的说盲棋玄妙,不是正常人搞得懂的东西,可点星镇的“盲棋”,却远不如落日山谷这局“盲”得彻底。

黎千寻在青鸾剑上看得浑身难受,本来他就是个棋痞子,记点位对局势,搞了半天才终于看出来似乎是那么回事。

再加上落日山谷本就不小,若是只看谷中的落子点位还好说,可还要绕着静眠山转一圈,记下落子点位还不晕,实在是有点难为灵尊大人了。

黎千寻蹲在剑上发愁的时候,就特别想晏宫主,真不知道那人怎么把这个棋局说的那么轻松的。

堪堪把第一局看了一遍,紧接着便是第二局换局,黎千寻揉了揉额角,站起来使劲啐了口唾沫,心道老子不玩了,反正棋盘是怎么回事已经心里有数,一个第二局而已,回头让脑瓜子比他好使的晏宫主摆给他看。

第二局换局之后,大约三更将近,亥时人定,远远看着戏园子里的人早已经做完晚课各回各屋休息了,黎千寻才御剑过去悄无声息的落在高墙上。

隔壁士家园子里一位身形微驼的老人家挑着灯笼在大院中巡视了一圈,最后慢慢绕到了大门这里,想来大抵是该落锁歇下了。

黎千寻瞧见那人从门楼底下钻出来,他便悄悄收了青鸾剑,纵身一跃跳进了院子里,正好停在那老人面前。

大概老人家也是乱七八糟什么事见的多了,正走着路见一个黑衣人从天而降也没有立马丢了手里灯笼大声喊叫,而是特别淡定的稳住自己脚步,挑着灯看了看黎千寻,就一眼,或许只看到了他一身类似夜行衣一般的行头,便颤颤巍巍道:“这个时候又来做什么啊,该搬走的都搬走了,你们啊,也不用再来我们家找了,没了,什么都没了。”

黎千寻闻言一顿,又重新打量了一下士家大院,躬了躬身跟那位老人视线平齐,才清清喉咙道:“我是豢龙棋田阴棋修者,宗主派我来取些东西,不知老人家可否带路?”

那老头听到“宗主”俩字浑身一抖,重新抬头仔细看了看黎千寻的脸,叹气道:“宗主要的家里恐怕已经没了。”

黎千寻道:“有,劳烦您带我去祠堂便可。”

“祠堂…”老人唉声叹道,“祠堂啊,那地方连我老头子都很久没去过了,宗主又怎么还记得祠堂里有什么……”

老人边走边低低地念叨些什么,黎千寻跟在他身侧也听不真切,或许真的是夜太深了,这么大个宅子,家里竟也没人走动,跟着穿过两进院子,连一个活的都没遇到。

黎千寻忍不住问了一句:“老人家,请问昭月宫主是住在这间宅子里吗?”

不过就这一句话,那老头听了之后竟停下了,微微佝偻的肩膀不断发抖,许久才轻轻抽泣了一下,道:“昭月住别院,跟戏园的孩子们一起。”

黎千寻挑挑眉应了一声:“哦。”

老人低着头往前走了几步,又接了一句:“宗主有心了,还记得昭月。”

黎千寻皱着眉头咧了咧嘴角,应道:“应该的。”

本来只是随口应承的一句话,可谁知那老人一听却连连摇头,喉咙里气息都不稳了:“不应该,不应该,宗主是董家的宗主,昭月是士家的小姐,不该的,不该……”

在那老人连连的“不应该”声中,两人终于走到了一间两层小楼前,关着门,里面似乎点着长明灯,透过薄薄的窗棂纸,在地面铺出几块浅浅的亮斑,甚至还不如洒在地上的月光明亮。

老人把黎千寻引到门口,推开门自己却没进去,只道:“仙卿自便吧,取了东西将门带上就是。”

纵使黎千寻心里早有准备,这个士家宗门肯定不会是个正常人家,但无论如何没想到士家竟然是这么个情形。

从他翻墙进来之后的所见所闻,处处都透着一股安天知命的逆来顺受感。

那日在池城见到士昭月时,女子凌厉,处处都透露着势不可挡的强硬,本想宗门本家这边即使不能全家上下有着同仇敌忾一般的慷慨,似乎就算是知道前面是无间地狱,也会昂首挺胸的赴死,最起码不会是乌云压顶般的死气沉沉。

黎千寻还是想错了,或许这也跟他自己从未真正“普通”过有着莫大的关系,杀伐峥嵘里头厉兵秣马的日子过得久了,连思维都固化了。

对于世间凡修的各种情感,浓浓的融进这一辈子短短的几十年里的种种情绪,曾经在有些取舍面前,他最终还是丢掉了一些,而且大概也不大可能找得回来了。

士家本来只是普通人家,家里的人也都是普通人,最少在此之前,他们是普通人,有着最朴素最平凡的喜怒哀乐。

祠堂这种地方,其实外姓人是不该随便踏足的,黎千寻虽然是个祖宗,但那也只是在黎氏祠堂里的时候,掀桌子打架都不会觉得冒犯,因为那祠堂里头供着的灵位,辈分最高的那一个都得喊他一声“师尊”。

黎千寻进人祠堂的目的其实倒是很简单,应该也不会冒犯到士家的祖宗,他只是想查一下族谱,顺便看看士家一族起源何地。

士家族谱就在祠堂进门正对的香案上,两侧明着两盏长明灯。黎千寻也不知道取人东西的时候是不是应该先上柱香什么的,毕竟他没拜过祖宗,两辈子都没有,更别说别家祖宗了。

族谱很薄,本来以为是上面只有系谱图列表,因为只记载各代各支的子孙名字,便可以省不少篇幅。

可黎千寻往后翻了没几页,却发现并非如此,士家族谱中对相应年代的代表性/事件不仅有记载,而且还十分详细。

只是这本族谱上所录的系谱只有一支,而且只有不足二十代。最初的第一个人,年代处只标了两个字,迁出。

这个迁出,究竟是指举家迁徙搬到东平,还是改了姓氏从本家系谱迁出。黎千寻大致想了想,十几代人,往前推算大致是三百多年之前。

难道这家人跟他死后那场群魔乱舞还有关系?

只是一瞬,一个略显荒谬的想法从脑中一闪而过,黎千寻皱眉捏了捏额角,继续往后翻,一页页看过去,除了修真界中有名的事件记载绘声绘色之外,对于士家本家的纪录却是少得可怜,尤其是士家似乎十几辈下来一直都是一脉单传,黎千寻都不禁抽了一口凉气,要做到这一点真也挺不容易的。

无功无过,风平浪静,毫无建树,十几代人净在这几个词里头穿梭了。

一本族谱看下来,差不多算是把东平一域数百年来的年代志看了一遍,黎千寻都要睡着了,直到他看到最后一页系谱树上最后几个人的名字时,顿时精神一震。

代代单传,唯有最后一代,从上一代士东莲这个名字底下分了个叉画出了三条线,也是邪了门了,黎千寻竟然莫名有几分欣慰。

其中两条线前半段连在一起,说明是双生子。但双生子中一个孩子的名字被涂抹了大半,模模糊糊能分辨出第二个字有一半是“匀”字,而另一个孩子的名字,正是士睦。

另一条单线所连的名字,便是士昭月,而且从线条虚实来看,士昭月是领养的女儿,而并非士东莲亲生。

看到这里,黎千寻心里竟有几分难受,说不出那究竟是同情怜悯,还是回想起了当一个人立于苍茫凡尘之间时,举步维艰抬头仰望,窥见前方望不到尽头的滚滚浊浪,虽然身心俱疲却依旧要匍匐向前的那种无力感。

目能见,方为盷。兄弟恭,是为睦。天光现,才作昭。

黎千寻捧着别家家谱唏嘘喟叹了好一会,在合上之前又大致扫了一遍旁边的年代记事,既然已经到了士昭月这一代,那些事他也都知道了。

士家族谱上对这一代前后的事件记录也寥寥无几,只是在那寥寥几个字中间,偏偏就有一个词让黎千寻觉得十分荒诞。

与士盷士睦的名字平齐,系谱列表外一条细线框出四个字,妖尊临世。

黎千寻从士家祠堂出来的时候,抬头迎面便看到对面小院隔墙上一个窈窕身影,身披轻纱随风舞动,女子正浅浅笑着。

黎千寻慢腾腾将门关上,回身看着士昭月,坦然道:“应姑娘所邀,在下来了。”

士昭月颔首一礼:“公子来的好巧,听月崖上风景正盛,不知可否陪小女子前往一观。”

黎千寻眉梢轻挑,抬头看了眼天边明月,笑道:“借地势巧妙,崖上可闻月声,不知每日金乌西垂之时,听月崖上是否能观熊熊阳火?”

士昭月道:“丘陵易,溪谷盈,逆鳞焚尽,拜月朝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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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标几个可能是生僻字的读音。

榫卯,读音sun上声mao上声,木工中的一个名词,是古代木工中比较关键的一个构造,榫凸出,卯凹陷,两者刚好扣在一起起连接和稳定的作用。

妆奁,奁读音lian去声,这个词的意思是姑娘家的梳妆盒首饰盒,带镜子的那种,能合上,镜子镶嵌在盒盖上。

盷,读音xian阳平。

这章解读了很多人的情感,之前他们咋咋呼呼的时候比较多,一直也没怎么好好说说他们的心理,之所以集中放在这里,可能是我觉得豢龙卷里面这一出戏太让人唏嘘了,褪去幕后的各种手段,讲家庭,讲养育之恩,讲骨肉亲情。

写西陵唯那段的时候,写灰雁那段的时候,我特别没出息地差不多哭成了shǎ • bī。

可能是曾经跟朋友相处的过程中,了解过一些故事,有过比较深刻的感受吧,所以我想把我对这类有残缺的亲情的理解在我自己的书里讲一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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