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黎千寻好几天前就听那几个孩子乱哄哄的提到过,那位七情散人特别低调的进了豢龙棋田,进了温晓别苑,至于这位“仙宗”大能神龙见首不见尾出现一次便又没了踪影,究竟是真走了还是赖在了黎氏住的院子里,这个大概就没外人知道了。
所以黎千寻才跟晏宫主说了,他刻小人的时候闭门谢客,谁都不见,其实就是不想见那个老东西,故意寻个借口晾了他几天。
说起来其实黎千寻本来还有点事想找他问明白,但一听说这人自己个儿悄摸住进了温晓别苑,就知道恐怕黎氏几百年前起家创派等等作为都跟他有点关系。
七情散人是个至情至性的性子,守门人一向洒脱无拘,虽然豁达潇洒令人称羡,但有时随性过头却也容易做了错事惹出祸端。
不老不死的仙宗活了大把年纪,他是聪明绝顶,可也搁不住偶尔会干蠢事,闯祸不是第一次了。
黎陌沉默了一会儿,却也并未承认,只道:“大哥,碧连天与七情散人有些渊源,你可能还不清楚…”
“哈哈。”黎千寻迅速喝了口早放冷的茶,挑眉笑着打断,“黎氏跟七情散人什么渊源我确实不知道,但我知道黎氏和江氏有什么渊源。”
两个上位者正抵着脑袋说着悄悄话,不久前被黎陌唤去取幻沙盘的修者回来了,只不过手上空空,但他身后却跟了一个人。
那人刚好听到黎千寻最后那半句话,抿唇眨了下眼,捧着幻沙盘往前跨了一步,飞快弯腰凑过去接道:“和江氏什么渊源?”
黎千寻抬眼看了看来人,似乎没觉得意外:“哎呦!苏兄。”
黎陌薄唇紧抿微微皱了下眉,伸手从他手里接过幻沙盘,正身回头时眼尾余光扫了眼自己身后空着的一张椅子,道:“苏宗主坐下说话。”
苏闲笑吟吟地点点头,提着衣摆真就坐在了后面,还嫌离得远总怕听不清似的,只靠着那齁大的一张椅子沿坐得颤颤巍巍,又往前探了探身子,看着黎千寻道:“黎兄,有何渊源?”
黎千寻人前的时候似乎很喜欢跟苏闲混在一起说话,这会立马拧着半个身子整个人几乎趴在椅背上,他神神秘秘朝他勾了勾手指,笑道:“苏兄原来这么在意天一城,怪不得我听说你这几天总往沉炎别苑跑,而且一待就是大半天,是不是又看上了哪条商路要走天一城的门路?”
黎陌正侧身在边几上开启幻沙盘,闻言手上动作稍稍放缓,苏闲飞快将自己上身摆正,目光略带三分恰到好处的慌乱,看了看黎千寻,又惴惴不安似的瞧了眼黎陌,摆手道:“怎会!”
黎千寻笑着端起手边的小茶盅:“难道不是?”
黎千寻这副似乎笑里藏刀准备兴师问罪的模样还真吓着苏宗主了,苏闲一惊,甚至立马便从刚靠了眨眼功夫的座位上弹了起来,两只手和脑袋一块摇,忙提高声音解释道:“丹修之人,怎可蝇营狗苟行暮夜怀金之事,不可不可,万万不可!”
观礼台上原本一片平静,就算有人凑在一起交流看法也不会大声喧哗。只不过眼下碧连天这边的动静似乎已经引起了不少人注意。
“啧。”都没想过苏闲会用这么简单粗暴的方式让人注意到他,黎千寻心里一乐就想着自己干脆帮他一把,这厢装模作样抿了口茶,又遥遥往东边天一城的席位处扫了一眼,“苏兄何必紧张,若是,我或许能说上两句话呢,也算还你悉心教我雕刻的人情。”
江娆早在黎千寻第一次往她那边看的时候就坐不住了,只不过碍于当着碧连天众人,这姑娘不知道该怎么搭话师父才不会生气,便一直坐着没动。
苏闲是谁江娆不认识,但是知道有个人想见她却一直被阴融请吃闭门羹,本以为又是哪个门派要攀附天一城,这种事对她来说几百年里简直是家常便饭一般司空见惯,也就没在意。
可就在刚刚苏闲捧着沙盘过来的时候,江娆忽然觉得这个人的侧影有几分熟悉。
黎千寻这回是真的看戏不嫌事大,比青珧丹鼎里头抠出来的大珍珠都真。
自从半个月前,第二次见到“灰衣人”和“蒙尘剑”,并且猜到对方是谁之后,黎千寻就一直很想看看,这人得知自己谋划之中的仇人之一,其实是个有着连续两次单枪匹马杀入北冥还能全身而退、并徒手挖了北冥天妖天丹这种本事的狠角色,之后会怎么调整自己的计划。
苏闲的身影黎千寻太熟悉了,而苏闲对此世的那个黎氏大公子也几乎是同样的熟悉,所以那天在仙府外的海滩上,两人目光相接的一瞬才皆是一愣。
黎千寻愣的是,这人他不仅认识,而且还很熟。而苏闲当时那一愣,黎千寻后来回去之后见到灰雁便也明白了,他愣的是,本来最应该留在四方别院的看客,却意外的追了出来。
看到碧连天这边出乱子的人是苏闲,不仅江娆,连遥在观礼台最西边的木犀城席位上的人也迅速起身赶了过来。
四方世家,唯有董氏没什么要紧关系,但巧的是他们是主办方,观礼台上不论出点什么鸡毛蒜皮大事小事都是他们的责任。于是乎董宗主也带了几位长老跟在晏宫主后面赶去瞧瞧出了什么事。
苏宗主这一声不算太响亮的辩白,莫名就成了台上台下颠倒立场的关键,童修试炼,在台下试炼场,原本是观礼台看底下的热闹,这下倒好,试炼场内外谁都知道,上面的都是位高权重的大人物,哪怕是一点小争执都比小孩打架好看。
不仅场外观礼的人,就连守在督场石轮边的成年修者也忍不住仰着脖子瞅几眼怎么回事。
只是试炼结界入口的视野实在太差,压根看不到什么东西,几乎所有人都是象征性抬了抬头便无奈作罢。
不过也还有那么一两个眼神好点的,目不转睛盯着观礼台上某个方位看了许久,连期间有场中小弟子触动石轮要出来都没察觉。
西陵唯这次发挥超常,甚至未到规定时间就一马当先冲到了进阶第四场,可惜的是没等他拿到四阶最高判定分值,他所在的那一组就已经只剩他一个了,第一次靠年龄和实力感受到无敌的寂寞,西陵少爷这会儿心情还真有那么点复杂。
通过传送阵出了小组试炼结界之后,四下望了一眼觉得不对劲,怎么场外所有人都在看观礼台?连石轮旁边这个人也在看,而且仿佛还一脸陶醉又激动却拼命隐忍纠结的表情?
西陵少爷自认眼神也不错,便凑过去顺着那人的视线看了一眼。
这人并非死盯着一处,而是盯着一个人,西陵唯看清他在看什么之后,莫名心里一阵不爽。
他在看晏茗未,西陵少爷第一眼还没看出来那是自己师父,因为晏宫主这次老老实实穿了木犀城主灵色的礼服道袍,只不过他并非名义上的木犀城宗室家主,所以只用紫纹。
一身玄袍,金紫两色灵线滚边,袍袖上绣纹是木犀城图腾重瓣木犀和未央宫专属的冰纹,锁灵线密织而成,即使离这么远依旧能看得出闪闪发亮的图腾纹路。
晏宫主还是第一次在外人面前着玄袍,多年来一直雄踞玄门男子排行榜榜首的人,姿容如何自不必说,若说原本众人见他只知有人天生便是如此出尘不染,那如今,恐怕就该知道,有人天生便高贵威严。
台上玄衣袖口随风鼓动,红栏内各派仙首混杂一处,即便在人群之间,那个人影也绝世而dú • lì,尤其显眼。
一直目不转睛盯着看的这人紧抿着嘴唇轻轻握了握自己的手,不知为何,似乎渐渐连呼吸都越发急促起来。
那种仿佛是痴迷的虔诚和目光中露出的贪婪神色实在是太不和谐,此人脸上愈发放肆不加收敛的表情看得西陵少爷浑身一阵恶寒。
西陵唯看着那人动作被膈应得不行,脚尖一拧从石子地面上撬了一颗最大的石头,想都没想一脚朝那人后背踢了过去,随即骂道:“你他娘的看什么呢!”
旁边的人一嚷嚷起来,台上这位黎宗主就显得更加沉默了,黎陌不是黎阡,别人也不怎么敢跟他搭话,这位便自顾略低头专心摆弄显象试炼场情形的幻沙盘,在看到场中西陵少爷出来的时候适时扯了扯揣着袖口正一脸坏笑的他大哥。
黎千寻一心多用听着满耳朵的客套话场面话奉承话在那儿乐,得了消息往底下一瞅,正好瞧见那小兔崽子刚出来就跟守结界口的修者动了手。
那个成年修者目光神色究竟如何失礼他没来得及看清楚,但却看清了那人在被西陵唯偷袭瞬间,回头转身之前看的是哪个方向。
晏宫主如今顶的是木犀城当家人西陵绰的位子,自然不比黎千寻这个只在三长之一的次席那么清闲,论法道会开幕日,天刚亮各家一把手早早就被请走了,黎千寻睡得迷迷糊糊甚至都不知道晏茗未出门的时候穿了一身黑衣。
他从台下收回目光又瞄到不远处的晏宫主,心念一转飞快皱了下眉,迅速将幻沙盘一推,站起身冲到围栏前再向下看时,西陵唯身边已经没了那人踪影。
黎陌见他神情不对,跟过来问了句:“大哥,场中有何不妥?”
“啧!”黎千寻又看一眼晏茗未那身黑袍,回身指了指丢在边几上的幻沙盘,一把拉过黎陌沉声问道,“试炼场负责督场石轮的弟子都是哪家人,各个入口处的弟子名单有没有详细记录?”
这个问题没等黎陌开口,董术似乎也听到了,顺口便道:“督场安排是有详细名单和列位,只是入场之后或许会有酌情调整的情况,不过人数名单不会有出入,只是各人位置会有少许变动。”
黎千寻又道:“武试六系试炼结束之前能否查阅?”
董宗主面露难色:“不能,为防试炼过程有谁家弟子动歪心思,也是为了试炼不失公允,黎兄见谅。”
黎千寻顿了顿,既得了回应便也不再多话,回到椅子边从边几上捞起之前还没看完的那本厚厚的试炼名单册子,卷起来拿袖子一缠,凑到黎陌耳边小声说了句话,最后侧身看一眼正与天一城的几位长老攀谈甚欢的苏宗主,随即径自跨过栏杆跳下了观礼台。
“啊?”黎陌刚反应过来黎千寻跟他说了什么,便眼睁睁看着这人从自己眼前飞没影了,连问个“为什么”的余地都没给。
黎千寻越过观礼台雄伟大气的彩瓷宝顶,却并没有回汉池别苑,而是在最近的温晓别苑找了个看上去视野好点的屋顶凑了过去。
他刚在瓦楞间扫出个窝把自己放舒服趴好了,一只半大的黑鸟扑棱着翅膀找了过来,似乎是原本就在这里等他。这鸟本来很吵,自从学会说人话就说个不停,但这会儿它嘴里塞着东西开不了口。
小八哥是琐隐养的,如今琐隐来豢龙棋田参加试炼,而且是一连六天不能离开,这小东西没人管了,跟着过来也是再正常不过。
黎千寻看着那对圆溜溜的眼睛里都要泛滥出来的委屈,有些好笑地伸手取下卡在它尖嘴里的一团布球,那鸟嘴巴刚一得空就开始喊:“拜师!拜师!”
黎千寻被这声喊吓得手不禁一个哆嗦,差点把那缠得死紧的布球从屋顶咕噜下去,怎么又是那个小屁孩?
他咬牙:“江与舟!”
小八哥连忙也跟着喊:“与舟!与舟!”
黎千寻顿时乐了,这小东西对江与舟三个字还挺熟,直接喊名连姓都省了,估摸着这几天江与舟跟琐隐混得还不错。他拿着堵了小八哥一张嘴的布团子看了一眼,暗自腹诽,反正这种事肯定不会是琐隐干的。
小八哥歪着脑袋看着黎千寻捏着那东西要扔,忙扑棱着翅膀吃力的又给叼了回来,踩着瓦楞放到他面前打开的册子上,扯着嗓子继续喊:“拜师!拜师!”